第三十二章 公子給你變戲法
夜色已深,天姥群山之巔的一座古拙小亭中,一個身穿布衣長衫,體形清瘦,面容沉靜的中年儒生,正和一位穿著雲錦華裳,面白體寬的富態中年人相對而坐。
兩人中間隔著一張棋盤,兩杯清茶。天上星辰密布,東方天際的邪月色澤猩紅如血,四周群山黑壓壓一片如同匍匐的史前獸群,極遠處的越州城也隱約可見。
面白體寬,像是常年養尊處優的華服中年喝了一口茶又放下,微笑道:「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我年少時在書院住了足足十七年,如今重回書院也快有一年,像今夜這般嵐靄散盡、乾坤朗朗,好像還是頭一次見。」
布衣儒生目視棋盤,神情淡然,衣袖和黑須被山風吹得洋洋洒洒,身體卻有如山嶽般紋絲不動。他像是沒有聽見華服中年的話,精力全都集中在棋盤上,過了好一會兒才微微搖頭道:「邪月出,百鬼行,哪裡來的乾坤朗朗?」
華服中年聞言朝東方天際的邪月看去,垂首沉吟道:「如今這天下,西南有拜月教眾蠱惑民心,塞外有北狄胡虜飲馬天山,東海萬千列島上仍有怪力亂神……師兄,邪月之患不如人患啊。」
布衣儒生聞言不語,只是仍舊微微搖首。
華服中年道:「懷滄師兄覺得我說得不對?」
布衣儒生正是步安從未見過的天姥書院山長懷滄,他伸手將一枚白子輕輕點在棋盤上,悠悠道:「如果月行有常,又哪裡來的拜月教?如果沒有邪月亂了陰陽,百鬼不出,潮汐不亂,民心思定,又何懼塞外胡虜?」
華服中年笑著點頭,突然眉頭一皺,舉目往越州城的方向看去,輕「咦」一聲道:「金鵬鳥……看來邪月再臨,舊神也蠢蠢欲動了。」
懷滄看都不看一眼,彷彿早就察覺到了越州方向的動靜,邊將劫爭中的黑子提起,邊道:「怕是在島上待得膩了,出來活絡活絡手腳吧。」
華服中年輕聲道:「師兄,會不會是浮島瀛洲上的……」他說到瀛洲便不再往下,似乎怕提到什麼了不得的事物。
懷滄微微一笑道:「子曰不語怪力亂神。是因為世人心性不堅,提及亂神的名諱,難免又要以自身靈智供奉其香火念力。你一介國士,不在此列。」
華服中年道:「謝師兄教誨。金鵬鳥現世,會不會是瀛洲女媧氏要借邪月之患,重返神州?」
懷滄搖頭道:「女媧氏活了兩千多年,怎麼會如此招搖過市。不過是誰家的後人,耐不住島上寂寞,出來人世走動而已。」接著抬眼道:「你今夜句句不離天下社稷,莫非還心繫汴梁?」
華服中年微微一怔,懇切道:「父皇在世時常說,盛世求德而亂世求才。舍弟能以機謀奪嫡,才智遠勝於我。如今邪月再臨,亂世將至,天下正應有才者居之。」
懷滄點頭道:「令第要是真能匡扶天下,度過邪月之患,就是千年未遇的明君,理應奪了你的太子之位;可他若作了亡國之君,你又何必與他爭這遺臭之名。」
山長懷滄這番話說得平平淡淡,曾貴為大梁太子的華服中年卻聽得心驚肉跳,他嘴上說佩服弟弟的才智,心裡卻未必沒有不甘,可如今躲在天姥書院,連性命都是眼前這位師兄救下的,當初身在汴梁時的滿身銳氣,已在去年那場宮廷變故之後消耗殆盡,現在聽師兄這麼說,面上也只好點頭微笑,裝作毫不在意。
懷滄抬頭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嘆了一口氣,道:「你在書院住得太悶,下月月尾就是蘭亭夏集,也去散散心吧。」
華服中年擺擺手道:「我住在書院,就已經給師兄添了不少麻煩。蘭亭夏集人多口雜,還是不去為妙。」接著又道:「今年春試上那闕《定風波》我也看了,當真氣象非凡。師兄,書院能得如此才子,復興有望啊。」
懷滄笑笑道:「書院積弱,豈是靠一個才子就能復興的。何況那步姓書生還和余喚忠之女,有入贅的婚約在身……書院何至於將復興希望,放在一個贅婿身上。」
華服中年臉色微微一變,大概是想起倉皇離京時,被這位父皇當年的信臣千里追殺的那整整一個多月里,生死懸於一線的經歷。
……
……
越州南城的一間破落瓦房裡,幽暗的油燈下,步安正一邊洗腳,一邊給躺在床上的素素講述今夜捉鬼的經歷。
聽他說到房門突然洞開,另一隻吊死鬼飄在門外時,素素嚇得一聲尖叫,拉起被子蓋住了整張臉,步安則哈哈大笑起來。
好一會兒,素素才從被子里露出一雙眼睛,又緊張又好奇地問道:「公子……後來呢?」
「後來?後來那兩隻吊死鬼被全被我們收拾了!」步安擦乾腳,抱著那柄小琵琶坐到了床沿上。
素素不解道:「公子這麼晚了還要練琴?」
步安笑道:「我給你變個戲法。」說著便一手摁住這幾天摸索出來的一個和弦把位,一手用灌滿貴氣的食指指尖掃撥琴弦。
一,二,三……足足掃了三次弦,他體內的那團鬼氣才消耗完,比上次足足多了兩倍。而琴弦周圍蕩漾開的暖光,也比在樓家書館院子里的那次更濃郁、更絢麗,清晰地分作三層,飄蕩著融合起來,好一會兒才完全消失。
步安獃獃地看著暖光消失的過程,素素卻輕聲道:「公子不是要變戲法給我看嗎?怎麼不變?」步安立刻扭頭道:「你……沒看見?」
素素疑惑道:「看見什麼?」
步安立刻反應過來,素素想必看不見這些被琴弦震出的暖光,推此及彼,說不定除了自己以外,誰都看不見!
他覺得這應該是件好事,轉念一想,又擔心自己這些鬼氣不能殺敵降魔,到頭來白忙活一場。但眼下攢到的這些鬼氣,只能供掃弦三次,連一個完整的旋律都彈不出來,想試也試不了。
「想那麼多沒用的幹嘛!先蹭著再說!」他自顧自說了一句,吹燈上床。
臨睡之前,步安輕聲吩咐道:「素素啊,你從明天起,就去玲瓏坊外頭轉轉,打聽打聽那裡的情況,等到邪月下山,陽夜一來,公子我就要去混一份差事。對了,記得趕在天黑之前回家,別在外面瞎轉悠。」
素素笑嘻嘻地應了一聲,縮起腿腳,生怕公子又要撓她的腳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