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雨夕劫變,父母違(一)
公元363年,興寧三年,清明四月,此時已是東晉的第六位皇帝,晉哀帝司馬丕在位。
東晉第一大教——天師教正殿內,一位貴婦正在誠心禱告,「願天師保佑,保佑江左能度過此劫,保佑建康城一切平安。」
北方的燕國與江左大將勾結,一路派兵南下,長驅直入、直逼建康。江左大司馬桓溫從江陵率軍急往建康勤王,但遠水就不了近火,建康城將士只得奮死抵抗,城內人人自危。
天師教平日不涉朝廷之事,但建康城生死存亡之際從不坐視不理。天師教現任掌門古木真人正在閉關,他的幾位同門已分別前往建康城的四面城門協助守城。
這位婦人默念許久,才終於起身。叫道:「燕兒。」
卻無人回應。婦人朝四處望了望,又喊了幾聲,一個丫鬟匆匆過來,說道:「夫人,小姐剛剛跑掉了。」
那婦人微微嘆了口氣,道:「這孩子,肯定又跑去找弗易玩了。採薇,快去把這丫頭找回來,如今城中戒備森嚴,定要在天黑之前趕回謝府。」
這婦人正是謝府主人謝奕之妻。謝奕是江左赫赫有名的四大世族之一——謝家的子弟,也是天師教前任掌門雲林真人門下唯一的俗門弟子,此刻他與古石、古月、古葦幾位真人正分別鎮守建康城的四面城門。
採薇進入天師教內殿尋人,果在一廊上見到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便叫道:「小姐,夫人在找你呢。我們得趕緊下山了。」
那女孩轉過身來,說道:「採薇姑姑,我馬上來。」又回頭對男孩道:」弗易,那我先走了。」
弗易是個小道童,長著一雙烏黑的小眼睛,如兩顆小黑豆鑲嵌在胖胖的圓臉上。他點頭道:「燕兒,那你趕緊走吧。」說罷向遠處的採薇微微躬身行禮。
這女孩便是謝奕之女,名喚謝微燕,年方十歲。謝微燕頗為乖覺,見採薇不悅,笑道:「採薇姑姑,燕兒不是貪玩,是上次父親教我的口訣忘了,來問問弗易。」
採薇慍道:「小姐,夫人昨晚沒睡好,今日才一定要來天師山上跪拜才心安。你該多多體貼,如何又一聲不吭地跑開。」
謝微燕略有愧色道:「採薇姑姑,是燕兒錯了。」
採薇道:「好了,待會兒見著你母親,小心說話,別再惹她不快。這一路上,也不可再頑皮了。」謝微燕諾應。
謝微燕隨採薇出了內殿,見轎夫已在殿外等候。謝夫人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道:「快上車吧。」謝夫人、謝微燕和採薇同坐在馬車上,一行人便向山行去。
謝微燕見母親有些不高興,小心翼翼道:「娘親,燕兒知錯了,您別生氣了。」
謝夫人悠悠道:「燕兒,你也小了,不愛讀書,不愛女工,成天只知道胡鬧。你若有你姐姐一半知書達理,我便安心了。」
「娘親,燕兒一直以姐姐為榜樣的。」謝奕夫婦的大女兒謝道韞,年方十五,文采出眾,已是江左有名的才女。
謝夫人哼了一聲,「我看你成天只知道玩耍。我和你父親商量了,等這次建康城危難過去,便讓你正式拜古月真人為師,好好收收你的心性。王家的凝之和徽之兩兄弟不都已經入教兩年了嗎。」
天師教受朝廷重視,幾大世家常常送子孫入教,自小修道習禮,尤其是王謝兩家。與西晉王朝比起來,東晉司馬氏的皇權已大大旁落,門閥士族地位舉足輕重,以王、謝、桓、庾四大家族為首。
」什麼?「謝微燕差點跳了起來,「可我去年背不出入教的經文,古月真人也不喜歡我,為何還要我去?」
「若不是你如此頑劣,連公主都敢打,我和你父親也不會逼你上山,我們是管不了你了。」
謝微燕撇撇嘴,回想起一個多月前,隨父親入宮時,與同歲的安樂公主在一旁玩,因一言不合,二人竟扭打了起來,自然是謝微燕佔了上風,安樂公主哇哇大哭,不依不饒。謝奕又驚又怒,雖然太后和皇上並未怪罪,但也因此罰她在屋裡禁閉。
「如果一定要上山,我還不如跟三叔去東山做個隱士。」謝奕是長兄,還有謝萬和謝安兩個兄弟。三叔便是謝安。
採薇聽了,不由得噗嗤一笑,怕謝夫人怪罪,忙捂住了嘴。
「更胡說了。你以為誰都能做隱士嗎?你三叔的學問是他們三兄弟中最淵博的,你若是能學得一小半,為娘也欣慰。」
謝微燕烏溜溜的小眼珠一轉,又道:「可姐姐和朗哥哥也沒有入天師教啊?」
「韞兒喜愛讀書,朗兒酷愛兵法,你爹爹和二叔對他們另有打算。」
「可玄哥哥也不愛讀書,不愛兵法啊。」
「你可不能跟謝玄學。再說他畢竟是男子,你一個女孩子也似他那樣成什麼樣子?」謝微燕口中的朗哥哥和玄哥哥,便是謝朗和謝玄,是二叔謝萬之子。
「那從明日起,燕兒一定呆在家裡好好念書,向姐姐學習,絕不再惹爹爹和娘親生氣了。」
「這話你都說了多少遍,管用嗎?再說了,你不是喜歡上天師山找弗易玩嗎?」
謝微燕厥起小嘴,嘟囔道:「玩兒和成天在那兒打坐可是大大地不同。」
謝夫人輕輕搖了搖頭,不再說她。半晌,一股憂愁籠上她的眉梢,幽幽嘆口氣道:「如今建康城危機還未解除,你爹爹和幾位師叔伯還不知現在怎麼樣了呢?」
謝微燕稚嫩的小臉上卻無一絲一毫的憂慮,道:「爹爹說他一定會沒事的,他還答應了我,等過了穀雨天,要帶我去九曲青溪放風箏呢。嘻嘻。」說罷天真一笑。在十歲女孩的心中,父親便如天神般守護著這座城,這個家,自然是固若金湯,無需任何擔心。
謝夫人看著女兒天真而又堅定的小臉,微微一笑,仍是不語。
「娘親,你和姐姐也要一起去放風箏。「謝微燕輕輕搖動母親的手臂。
謝夫人正要說「好」,忽聽得劈里啪啦一聲,轎子微微一晃,轎中人皆是一驚,謝夫人問道:」何事?」
轎外有人答道:「夫人,好大的雨啊。」
話未落音,一陣暴風將轎簾吹翻起來,豆大的雨珠也隨風飄進些許。
採薇道:「夫人,這雨勢來得兇猛,我們趕緊找地方避雨吧。轎夫,快一點,前面就是相看亭,趕緊到那兒去避避。」
謝家轎夫都是有些武功根基之人,雖在暴雨中行走,轎子卻依舊穩當。不到一會兒便到了相看亭。
此時天色微暗,一陣霹靂驚雷,瞬間照亮了天師山整片天空。謝微燕不禁有些害怕,緊緊抓住母親的手,謝夫人輕輕摟住她,笑道:「你這個混世魔王,還有你害怕的事。」
謝微燕道:「娘親,從未聽過如此大的響雷。」
採薇道:「是啊,夫人,別說小姐,奴婢長這麼大,都沒見過這麼大的雷。」
謝夫人道:「看這樣子,一時半會兒雨是停不了了。」
果然,這雨足足下了一個多時辰。待雨停時,天已黑得透透的。
採薇道:「夫人,此時山下已經戒嚴,恐怕我們不方便下山了。」
謝夫人道:「不錯,那今日,只有重返天師山暫歇一晚了。」於是一行人又折返天師教,在內殿西邊的幾間廂房住了下來。
天師山正好在建康城西北角,山並不高,山背後便是建康城西邊的城門,謝奕便協助駐守在西城門。
此時已是駐守的第七日,燕國久攻不下,而勤王的軍隊已陸續趕來,據探子回報,燕國軍隊已有去意,只是猶豫不決。但朝廷下令四方守備都不得鬆懈,嚴防死守。
這晚謝奕正在打坐,隱約聽得有士兵議論之聲,心中不安,忙出門查看,問道:「何事?」
兩個士兵稟道:「謝大人,我們剛才似乎看到一個影子飛了過去。」
謝奕頓時警覺起來,厲聲道:「為何不立刻來報?」
兩個士兵嚇了一跳,忙跪下稟道:「大人恕罪,只是一閃而過,看不清是人是鳥,若是人,他並未與我等交手,而且也並未向城中皇宮方向去,所以。」
謝奕忙問:「往哪邊去了。」
一士兵答道:「朝天師山的方向去了。」
謝奕暗道不好,此時天師山正守衛空虛。便j連忙朝天師山方向追了過去。
白日里,天師教前殿接受百姓香火,也算熱鬧,一到傍晚,整座天師山只偶爾有聲鳥鳴,暴雨過後,更是連鳥鳴也沒有了。
謝微燕在廂房中翻來覆去睡不著,忽想起一事,悄悄起身,躡手躡腳地披上外衣出去。「你去哪兒?」身後傳來母親的聲音。
謝微燕回頭輕聲道:「娘親,我口渴了,去廚房找點水喝。」
謝夫人頓了頓,道:「別胡鬧,早去早回。」
「是。」謝微燕心中一陣竊喜,腳底加快幾步,出了房門,尋思:「今日幾位真人和師兄們都不在,不如去嘗嘗古石真人的果釀。」想到此處,嘴角不禁上揚。
天師教向來崇尚自然修心,並未要求弟子嚴格遵守清規戒律。教中弟子可婚娶,卻不可淫亂;可由掌門賜名,也可保留俗名;可食葷腥,但自己卻不可殺生;年滿十三的弟子可適量飲酒,但嚴禁酩酊大醉。古木真人的山果釀清醇香甜,回味無窮,即使多喝,也不會醉。
謝微燕輕鬆地避開幾個巡夜的師兄,便潛到了偏殿。偏殿的一面牆上放了不少物件,包括古石真人的酒壺。
謝微燕踮起腳尖,拿到了那個酒壺,蹲下身來看了看,發現裡面還剩了小半壺,心下大喜。一嗅,果然清香撲鼻,心道:「我再偷點出來,給弗易也嘗嘗,誰讓王徽之老是炫耀。」王徽之剛滿十三歲,比謝微燕、弗易大不了幾歲,王謝兩家又是世交,三人常在一起玩耍。王徽之到了可以喝酒的年齡,可以品嘗此佳釀,常常惹得謝微燕和弗易艷羨。
謝微燕想到此處,頓時喜笑顏開,正要將山果釀送入口中,整個人卻僵住了。目光從物架的間隔處望去,見偏殿走進來一個人,顯然並非天師教弟子,是一個穿著怪異的老頭,一頭稀鬆花白的頭髮,零亂地搭在肩上,借著微弱的燭光,見他目光矍鑠,走進偏殿。
謝微燕嚇得大氣不敢出,心道:「莫非這個人也是來偷酒的?誰這麼大膽?」那人忽然朝謝微燕這邊看了一眼,目露凶光,似乎和她四目相對。謝微燕頓時感到頭皮發麻。不過那人的目光停了少許后,轉頭從另一側門又出去了,並未向物架這邊走來。
謝微燕呆了半晌,奇道:「他要去哪兒?那扇側門是通向無心齋的。」無心齋是天師教幾位真人的練功打坐之地。
謝微燕把酒壺放下,將身子挪出物架,悄悄走出側門,跟了上去。側門后是一個長廊,謝微燕躲在廊柱后,探頭出去,卻見廊上空無一人,此人已經走遠。
謝微燕心道:「要不要立刻回去告訴娘親,還是把附近的師兄的叫來?」
正猶豫間,聽到有人叫道:「什麼人,竟敢擅闖天師教?」已有弟子發現此人行蹤。謝微燕心裡一寬,暗道,這下好了,等師兄們抓住這個人,又有好戲看了。
長廊兩側已有越來越多的天師教弟子趕來,不少人從她身旁擦肩而過,卻無人理她。打鬥聲和慘叫聲不斷從長廊盡頭傳來,盡頭拐角處便是無心齋。
謝微燕心裡越來越緊,驚道:「這個老頭竟如此厲害,單槍匹馬闖來,這麼多師兄都打他不過。怎麼辦呢,我還是趕緊回去找娘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