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三十一下
夜色悠悠, 月光在枝頭懸挂一泊, 將墜未墜。
陸延白懷裡的人不安分,手指還點在他臉頰上,足尖微微翹著,月色在她臉頰上陳鋪溫柔暗影。
他沒說,其實這是他第一次抱除去親人之外的人。
可能是今晚月色太好,她太乖順,又太無理取鬧, 才讓他例外地,伸出了手。
徐葉羽喃喃, 又重複了一遍方才說的話,迷迷瞪瞪地半眯著眼,口齒含混不清, 舌尖抵著軟齶:「怎麼就……酒窩……」
陸延白這才回過神來,重新邁動步伐,騰出空回了她一句:「……我沒有酒窩。」
得到他的回復, 她更肆無忌憚,腦袋靠在他肩膀上:「你沒有酒窩, 那我是怎麼喝醉的?」
「……」
他啼笑皆非:「你在我身上喝醉的?」
「對呀, 」她好像很有道理, 頭枕在他肩上滾了滾,抬起臉頰, 「喝完就想睡。」
「…………」
他垂眸, 身後的影子跟著他緩緩移動, 她的裙擺隨著風搖,輕輕掃過他手指。
徐葉羽又伸出手指,在他的臉頰上點了點。
點一下,鬆開,又點第二下。
三下、四下、五下……
終於停下來,徐葉羽鬆開手指,看著他臉頰,笑得痴迷:「現在有啦。」
「有什麼?」
「酒窩。」
她洋洋得意。
他懶得跟醉鬼講道理,勾著唇不說話。
直到他把她放進副駕駛,她都有點戀戀不捨,手還勾著他的脖子。
陸延白手撐在副駕駛椅背,弓著身子退不出去,跟她在這方小空間裡面面相對。
「徐葉羽,」他終於忍不住喊她的名字,「該鬆手了,我要出去了。」
「我不想。」她耍賴。
陸延白企圖跟醉鬼講道理:「很晚了,你該回去睡了。」
「我不要。」醉鬼能聽得進去就奇怪了。
他啟了啟唇,似乎掙扎了一會,要說的話堵在嗓子口又咽下去,醞釀幾番,終於還是抬手摸了摸她的發頂,自唇中散出一聲近乎誘哄的——
「乖。」
她抬頭看著他,緩緩眨了眨眼,眼尾輕輕勾了勾,眼睫篩下的光影像搖開的扇。
「除非……除非你……」
「嗯?」
「除非你叫我寶貝。」
「……」
「徐葉羽。」
徐葉羽看這個無理要求沒成功,退了退步:「那,羽羽也可以。」
他實在沒辦法,不能跟醉鬼硬碰硬,只能採取溫柔攻勢。
「好了,」陸延白取下她環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安心坐一會,很快就到家了。」
她躺在椅子上不安寧,表情為難:「我想你抱著我。」
陸延白看著一喝醉幾乎回退到六歲的徐葉羽,關上車門,坐上駕駛座:「我現在怎麼抱著你?你坐我身上?」
徐葉羽點頭如搗蒜:「好啊。」
「……」
///
第二天,毫不意外,徐葉羽是拽著一個領帶醒過來的。
她掀開被子下床,宿醉像一灘水,盈在她腦子裡昏昏欲墜。
捏了捏太陽穴,徐葉羽覺得渴,去客廳倒了杯水。
向微坐在沙發上抄著手看她。
「您醒了?」
「是啊,幾點了?」
「十一點半。」
「我睡這麼久了嗎,」徐葉羽放下杯子,又看著手裡的領帶,「那這個是什麼,我昨晚跟誰玩了捆綁play嗎?」
向微又差點翻白眼了:「你別給我裝,這東西是誰的你心裡沒點數嗎?」
徐葉羽努力回想了一下。
「誰的啊,我真的不記得了。」
她盯著領帶好一陣:「……長得像陸教授的。」
「什麼長得像,就是陸教授的。」
「……」
「昨天陸教授怎麼來了?」徐葉羽記得自己好像是見過他,但前後的邏輯卻不太記得清晰,「是特意來接我的嗎?」
「不是,是你給人家發定位,特意逼人家來接你的。」
「然後我還把他的領帶拽下來了?」
「那我就不清楚了,」向微說,「我回來的時候你就已經躺在床上了,旁邊還放了一個盆子和小半杯溫水,那時候你手裡就抓著個領帶了,我猜是陸教授給你料理完,你還從人家身上薅了點羊毛吧。」
「具體的,你可以問問陸教授。」向微說。
給陸延白髮了消息,徐葉羽假借「還領帶」的名義,約他在西餐廳見了面。
在位置上等他的時候,徐葉羽百無聊賴地翻開昨天的聊天記錄,想看看自己是怎麼把他召喚過來的。
她本來以為自己恬不知恥地發了好大一段,花了好久才說服了陸延白過來,沒想到點開對話框,自己只發了一句——
【我喝大了,來接我嗎?】
後面跟著自己飯店的定位。
徐葉羽:「……」
自己居然就發了八個字,陸教授就過來了??
清醒的徐葉羽尚且不能相信,更別提當時喝醉的徐葉羽有多震驚了。
她抬起頭,視線對面,來接她的男主角已經在侍應生的帶領下走到了這邊。
陸延白今天穿了件水藍色襯衫,沒有打領帶,很休閑隨意的模樣。
這種顏色配上燈光的渲染,讓徐葉羽產生出一種下一秒他身邊就會架起五彩祥雲的錯覺。
今天的陸教授帶著一股乾淨的少年氣,這樣乾淨的氣質卻和他的沉穩並不相悖,反而意外地和諧舒服。
像個神仙。
他甫一坐下,就聽徐葉羽問他:「昨晚睡得好嗎教授?」
陸延白怔了一瞬,旋即闔眸:「還不錯。」
「這個……」徐葉羽從身側拿出一個小盒子,打開,裡面裝著他的領帶,「這個領帶是你的那個吧?」
陸延白看了一眼,昨晚發生的事湧上腦海。
他把她帶回家,問她的房間在哪裡,把人安頓好之後接了熱水給她喝,還擰了毛巾給她擦過臉,準備走的時候,領帶被人扯住。
她倒也沒說什麼,只是閉著眼死活不肯鬆手,還問了他一句話。
領帶在她手裡被捏皺,她用力極了,指尖都漾出粉白色。
彼時他想,或許喝醉的人是需要拿著一點什麼東西得到安全感,就把領帶留給她了。
很顯然,對這一切不知情的徐葉羽正在對自己產生懷疑。
「我昨晚,沒對你做什麼過分的事吧?」
陸延白搖搖頭,很自然地說:「沒有。」
話一出口,自己先停了半秒。
……沒有?
她昨晚做了那麼多看起來無理取鬧的事,而在他潛意識裡,居然都覺得不算什麼。
他訝於自己的原則竟然對她放得那麼寬,幾乎有點縱容的意味了。
徐葉羽看出他的那一剎停頓,心裡也隱隱有點發怵,心道自己是做了什麼啊,能讓陸教授露出這樣的表情。
一邊的侍應生站在那兒,耳邊進進出出全都是——「昨晚睡得好嗎?」「我昨晚過分嗎?」
想了想,他拿出工作手機,呼叫了一個名單:「八號桌,換一個非單身的來點餐吧。」
「怎麼了?」
他擠出一個得體微笑,咬牙切齒道:「我不想站在這裡,太虐狗了。」
……
一頓餐快要吃完的時候,徐葉羽看到門口出現了一些亮閃閃的東西。
抬頭看過去,很多人手裡拿著形態各異的熒光棒,在夜色里尤為顯眼。
「是在哪裡買的嗎?」她自言自語。
路過的侍應生回答她:「是我們送的呢,今天有抽獎活動,消費到了額度,可以抽熒光棒手鏈項鏈之類的禮品。現在負責抽獎的正在隔壁區活動,估計等會就過來了,你們滿足要求,是可以抽的。」
徐葉羽明了地點頭:「原來是這樣,謝謝了。」
果不其然,過了一會,就有侍應生推著小車子走過來。
還沒到他們桌前,有兩個女生跑過來,問自己能不能抽。
「不好意思,這個是情侶才能參加的活動,普通活動是在前台抽取的哈。」
「前台也有活動嗎?」
「是的,非情侶是抽取代金券的活動。」
「定製熒光棒沒有嗎?」
「對的,因為店內傳統,定製的是提供給情侶抽獎的哈。」
兩個女生點點頭,去前台了。
徐葉羽收回目光,和陸延白的不期然對上。
她想要那個熒光棒,但好像是情侶才能抽的……
看情況,大家肯定覺得他們是情侶了,裝一裝也是可以的,她就怕陸延白不願意……
剛剛侍應生和女孩子們的對話,他肯定聽到了。
推車越來越近了。
徐葉羽咽了咽嗓子,手指在桌墊上無意識地摩挲起來。
「如何在陸教授說他們不是情侶之後將情況完美收場?」
徐葉羽開始在腦內思考起這個問題。
「您好——」熱情的服務生走上前來,「我們這邊有辦一個情侶抽獎,二位要參加嗎?」
畢竟剛剛在後台,他就聽到有同事傾訴在這裡經歷的慘絕人寰的對待。
陸延白看了徐葉羽一眼。
徐葉羽每個細胞都緊張起來了,腦子裡彈了無數個回答出來。
陸延白:「要麼?」
徐葉羽沒料到是這個回答:「哈?」
「剛剛看你挺喜歡這個的,」陸延白道,「想要的話我們就抽一次。」
我們……抽一次……
徐葉羽眼睛驟然一亮,頸間脈搏砰然狂跳。
她怎麼也沒想到他沒拒絕,說了「我們」這兩個字。
見她沒回答,陸延白率先伸手,從盒子里抽了一個東西出來。
「想要哪個?」
徐葉羽看著他:「還可以指定嗎?我想要羊角形狀的那個!」
箱子內翻攪了一陣之後,陸延白取出一個盒子。
徐葉羽打開,果然是自己想要的,開關摁開,淺紫色勾邊,在燈光下泛著亮光。
侍應生也驚了,看著徐葉羽微微一笑:「您男朋友好厲害,要什麼就能抽到什麼。」
「……」
徐葉羽張了嘴,感覺說是也不對,說不是也不對,半晌,點著頭:「是吧。」
這個「吧」非常到位,既表現出「也許他是我男朋友」,也表現出「他也可能不是我的男朋友」,說完之後,徐葉羽以為甚妙。
出了餐廳,華燈初上,霓虹燈影不夜城。
徐葉羽晃著手裡的熒光棒,吹著沁涼的夜風,愜意地眯了眯眼。
想到昨晚,她覺得還是有必要道個謝,遂轉頭看向陸延白:「那個……昨晚的事,還是麻煩你了。」
他淡淡:「沒事。」
「可能因為當時喝太醉了,心裡有點沒底,所以才想到了找你……」她放慢腳步,「大概是潛意識裡,覺得教授你特別可靠吧。」
陸延白借著夜色望了她一眼,音色軟沉:「我知道。」
她笑了笑,盯著足尖踱步往前,自己在想事。
不知道過了多久,男人開口道:「如果以後還有類似情況,覺得別人都不可信的話,可以來找我。」
她抬頭看著他。
他繼續道:「同理,不想和別人傾訴的話,也可以告訴我。」
陸延白想起昨晚,她扯住他領帶的時候,用半醉不醉的嗓音慢慢地、一字一頓地問他:「你信我嗎?」
那刻她的聲音呈現出一種別樣的茫然和堅定,有種看著琥珀標本時的脆弱,你知道它脆弱,但它卻也比什麼都更堅強。
他不知道她問的是什麼。
但他想,只要她這樣問,那麼他的回答,會和這一刻要說的話一樣——
「我相信你。」
徐葉羽停住腳步。
突如其來的,像看到了一場煙花,心裡密密麻麻地開始炸響。
她笑:「所以這是你昨晚來接我的原因咯?」
你覺得我是真的喝醉了,需要你,才來的?
他皺了眉:「不是你之前說喝酒耽誤事?我怕你又出事才來的。」
班娜那件事發生的時候,在車上,她說出「喝酒誤事」時表情非常懊惱,像是在喝醉這件事上吃過很多虧。
是因為這樣想著,他才會來。
徐葉羽點點頭:「原來你是怕我又出事啊。」
又走了一段,她毫無預兆地開口:「那教授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這麼不願意喝酒,一喝醉就沒有安全感?」
這裡面的原因,她和誰都沒有講過。
她想,可能是自己太久沒有跟人講了,又因為陸延白剛剛說相信她,她在這一刻,才迸發出了從未有過的,強烈的傾訴欲。
也許是他,讓她感覺到可以完全託付的心安吧。
陸延白看著她:「為什麼?」
徐葉羽停下腳步,就站在路燈下,揉著晚風開口說。
「我和你說過我表弟吧?他寫科幻小說非常厲害。」
「前年他十六歲,正處在巔峰紅火的地步,過生日那天家裡都很高興,我也是。」
「我還記得那天我喝了很多酒,後來大人打牌,我們倆就一起去一個房間里玩兒,出來之後,他的情緒狀態就不對了,從輕微的抑鬱到了重度抑鬱,每天情緒低沉,什麼都寫不出來,再也沒有作品產出了。」
陸延白頓了頓:「再也沒有作品了?」
徐葉羽點頭:「這兩年他短篇中篇都沒寫,長篇就更別說了。加上他又提早退學全職寫作,這麼一來,家裡的壓力很大。」
「他的父母很急躁,都覺得是我的問題,認為是我嫉妒他寫的比我好,所以想辦法要害他,在暗房裡對他說了很多過分的話,才導致他出來之後變成這樣。」
「而我喝醉了,我根本就不記得發生過什麼了。可就算什麼都不記得了,我也覺得我不會做出那種事。我怎麼會嫉妒他呢?他有成績,我為他開心都來不及。」
陸延白:「問過當事人了嗎?」
「嘗試過問我表弟,但是只要一跟他提起暗房的事,他就會失控。怕把他情緒壓壞,久而久之,在他那裡這個話題就成了禁區。」
「她母親逼著我,說如果我不心虛,不是為了壓下他的光芒,就立刻寫一本更好的作品來證明。我急於撇清自己,當天就打開文檔想寫一個新故事——可我越想證明自己,就越是寫不出來。」
陸延白斂了斂眉,分析道:「太用力,反而適得其反。真正能夠解開你的,是當時整個事件的真相。」
「我知道,」徐葉羽點點頭,「所以我沒有再強迫自己寫長篇了。這兩年,我一直在尋找事情發生的始末。」
「教授,你知道我為什麼學心理學嗎?」
陸延白看著她。
「我想去了解江宙,想讓他走出這個情緒的感冒,讓他知道這個病沒什麼可怕的,也不要逃避。」
徐葉羽知道,假如治好了他,也許江宙願意說出當年發生的事,但也可能不願意。
可不管他願不願意講,她的初心不變,是想讓他恢復過來。
也因為那件事,她對喝酒產生了一種本能的退懼。
晚風還在緩緩吹拂,半晌半晌,陸延白靠近她,輕聲說:「嗯,你很好。」
她本來在很冷靜地闡述事實,可冷不丁聽到他的安撫,居然覺得心裡酸酸澀澀。
徐葉羽眨了眨眼,抱著手臂:「我真的不嫉妒江宙,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我們寫的根本就不是一個類型,根本沒有可比性,在各自的領域裡都是能叫出名字的作者,我根本不可能有想害他的動機。」
「可是……可是我全都忘了,暗房裡的一切我都忘掉了,我不知道人喝醉的時候會說出什麼,我會說出那些我沒有想過的話嗎?我會不會因為不小心看了什麼東西,然後說出了一些影響江宙的話?我會在自己無意識的時候……」
她一面相信自己,一面又懷疑自己。
她驀然看向陸延白:「教授,你這麼厲害,你說,人在喝醉的時候,會說出自己沒想過的話嗎?」
陸延白望進她漂亮的眼睛里。
心理書上哪裡說過她問的這個問題,關於人性的一切,本就充滿變數,幾近無解。
但,他這個一向極端理智,從不感性的人,這一刻居然不再客觀。
「別人我不知道,」他聲音很沉,拉拽著茫茫月色,「但是你不會。」
「真的嗎?」她抬著頭,還想從他這裡獲取最後一絲安全感。
就像人,會把自己最軟弱的一面露給最信賴的人。
此刻的她也是這樣。
風吹動她的裙擺,讓她看起來很想讓人抱一抱。
他點頭:「真的。」
///
在長椅上坐了一會,二人起身離開。
說不清是什麼感覺,徐葉羽長吁一口氣,感覺心裡一直壓著的一塊大石落下了。
搖著熒光棒往前走,徐葉羽手一滑,熒光棒的羊角在自己的脖子上劃了一道。
「嘶,」她皺了皺眉,感覺脖子一辣,捂著脖子大驚小怪問陸延白,「教授,你看看我脖子受傷了嗎?」
「你捂著脖子我怎麼看?」
「噢。」
她鬆開手指,抬高下頜。
陸延白垂眸看了眼,道:「有條紅痕。」
「紅痕?」徐葉羽緊張的吞吞口水,目視前方,「嚴重嗎?」
「還好。」
「我也看不到情況是怎麼樣兒的,」她有點著急,「要不要上點葯什麼的啊?」
「不用,你如果覺得痛就貼個創可貼。」
左右不過是個小傷口,不必那麼誇張。
「可是……不用消毒嗎?」徐葉羽說,「我怕傷口出問題,手出血一般都是自己含一下再貼創可貼什麼的,可是現在傷口在脖子上,我自己又含不到……」
陸延白看她為一個小傷口急成這樣,剛剛的煽情氣氛蕩然無存,好笑又無語:「那怎麼辦?我幫你含?」
明明是反問她大驚小怪的意思,但「我幫你」這三個字,落到徐葉羽耳朵里卻完完全全變了味道。
徐葉羽眨著眼,舔了舔唇,眼底流光瀲灧,期待地亮了亮:「……可以嗎?」
陸延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