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漂漂亮亮的世界
金陵城中雪如鵝毛,在金陵城的街道上堆疊起了厚厚一層。
或許大周龍氣被噬的影響,今年的金陵城比起往年還要冷上幾分,街道上的行人寥寥,冷冷清清,但廟堂上卻你方唱罷,我登場,可謂嘈雜一片。
方子魚有些局促不安的坐在龍椅側方的位置上,她大抵依然無法適應這樣身份的轉換以及這廟堂上的吵吵嚷嚷。
她下意識的低頭瞟了一眼身旁的陳玄機,生得一頭白髮的男人面帶微笑的看著眼前的一切,似乎很是享受朝堂上那不可開交的吵鬧。
「陛下,陳國立國以來,夏人年年來犯,可謂狼子野心,路人皆知。今日若是出兵夾擊隆州之地,事態一平,不出三年夏人必定忘恩負義,再起禍端,此舉萬萬不可。」一位蓄著羊角胡的老者在那時立於朝堂正中朝著陳玄機痛心疾首的高聲言道。
這話出口顯然說中在場大多數陳國官員的心思,一時間應和著眾多。
「楚國既然復辟,我陳國就更應該施行離朝以來的合縱連橫之術,任由二國內鬥,待到二國兩百俱傷,我陳國無憂。」一位中年武官也這時高聲言道。
這樣的作壁上觀之言一息勝過一息,很快便壓住了朝堂上其餘人的聲音。
一直低頭站在角落處的李定賢父子眉頭皺起,李定賢年輕氣盛幾次想要發作,卻都被其父李末鼎攔住,眼看著這陳國君臣就要定下龜縮之策,李定賢卻是再也憋不住心頭的怒火,在那時一把掙脫了李末鼎的手,邁步走到了朝堂正中。
「哈哈哈!我素問陳國雖地小域窄,卻人傑地靈。既有那號稱天下劍道無出其右者的劍道宗師衍千秋,亦有手握十萬虎豹騎便可擋天下百萬兵的蒙王爺。文臣有死諫之德,武夫有效死之心,民有報國之志,君有海納百川之胸懷。」
「所謂偏安一隅,不過是只有人和,未得天時地利,一得風雲便可化龍。」
「但今日一見,方才知世上之事眼見為實耳聽為虛,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說道這處,李定賢有意頓了頓,他面帶冷笑的掃視著在場諸人,而後方才再次言道:「滿座諸君,或身著禽蟒官袍,或腰帶寶刀名劍,上受皇恩,下受萬民之託,卻不思保國安民,只求一時安樂,所謂鼠目寸光,所謂皓首匹夫,所謂欺世盜名,諸君……」
「盡數受得。」
那最後四字,李定賢說得可謂是擲地有聲,而在場那些一心求和之人聞言更是紛紛臉色一變,當下之前那位老者便吹鬍子瞪眼的看著李定賢,喝罵道:「孺子小兒,夏國姦細,今日我陳國君臣議事,能讓汝等父子旁聽便是開了天恩,爾不思感恩,竟還敢誹謗朝堂,莫不是真以為我陳國無人?」
「人?」聞此言的李定賢臉上笑意更甚,他言道:「即食君祿,不憂君事,何以為人?」
「你!!!」老人面色潮紅,顯然已是怒到極致,他伸手指著李定賢,手臂顫抖。
「讓他說下去。」可就在這時,在那高台上眯著眼睛看了良久的陳玄機忽的言道。
那老人心頭一凜,本要再言,可在看見陳玄機那眸中所投射的寒芒時,他頓時慌了手腳,低下了腦袋,不敢再言。
本是憑著一腔怒火喝罵諸人的李定賢顯然也未有料到自己尚且可以得到這陳國皇帝的出言相助,他微微一愣,下意識的看了對方一眼,雖然與之年紀相當,但李定賢卻難以從對方那分明帶著些許笑意的神情中看出對方的半點心思。
他亦不敢妄加推論,只能沉了沉自己的心神,方才再次言道:「謝陛下。」
「我雖是外臣,但陛下既然願意聽臣一言,臣便斗膽與陛下言說一番。」
陳玄機笑眯眯的伸手示意李定賢繼續,李定賢見狀倒也不再遲疑,隨即言道。
「臣之於陛下無非三問。第一,陛下以為天下風雨搖曳,何人可為陳國百姓遮風擋雨。」
陳玄機聞言,微微一笑,便於那時答道:「朕坐擁天下,既受萬民頂禮膜拜,自應為他們遮風擋雨。」
「臣二問,以陛下聖明,當知周夏國力之盛,然大周天下一夜傾覆,皇權更替快如暴雨雷霆。大夏三州之地同樣一日拱手他人,陛下以為這當真是我夏周二國無能,還是那亡楚氣盛?」
這個問題讓陳玄機停滯了一會,方才回應道:「二國之力我不敢妄斷,但那亡楚能在如此短的時間裡做到這一點,我自然也明白他的手腕如何強大。」
「陛下聖明。」李定賢得到這樣的回答頓時心滿意足,他點了點頭,而後話鋒一轉,語調幽寒了下來:「那陛下既然明了亡楚勢大,更甚於當年夏周,夏之如此,猶想一統天下,成就霸業,那亡楚又豈能容許卧榻之側安睡他人?」
「屆時大軍兵臨池下,陛下以為放眼陳國千萬百姓、朝堂文武百官誰最沒有退路?」
此問出口,陳玄機的臉色一變,神情古怪,卻是未有再回應此問。
「百姓周滅則降夏,夏亡則歸陳,誰是頭頂的皇帝老兒他們並不在意。再觀滿座文武,若是真有那麼一日,開城獻地,求得半生無憂原非難事。唯有陛下,亦只有陛下,沒有半點退路。」
這話一落,朝堂靜默,文武低首。
陳玄機的眼睛眯起,手指敲打著著華貴龍椅的扶手,那噠噠的脆響響徹在死寂的朝堂上,宛如那閻羅催命的鼓點,讓人心頭髮麻。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十餘息的光景,陳玄機忽的展顏一笑:「李定賢。」
他叨念著對方的姓名,語調低沉,讓人難以揣測出他的心思:「大夏得后如此,當真可畏。」
「願此戰過後,小王爺能遵守諾言,我陳夏二家自此以後,萬事不起兵戈。」
這話出口,在場諸人一愣,隨即便一片嘩然,而李定賢父子卻在那時對望一眼,隨即面露喜色。
他們趕忙朝著陳玄機跪拜了下來,高聲言道:「陛下聖明!此番恩情,我夏國子孫永世不忘。」
此音回蕩在朝堂上自然是幾家歡喜幾家憂,而那之前出言反對的儒生武將們更是臉色一變,吵吵嚷嚷的便又要言說些什麼。
但話才出口,陳玄機卻豁然站起了身子,一把長劍憑空出現在了他的手中,他手中長劍一盪,劍意奔涌,朝著那龍椅之側猛然一斬。
龍椅的扶手上便被斬下了一角,那木塊落地,順著高台的台階滾落。
陳玄機冷眼看著台下諸人,寒聲言道:「誰再言和,形同此木!!!」
……
金陵城中的雪越下越大,就像是穹頂被人捅了個窟窿一般,再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百官散盡之後,長樂宮的大殿中只餘下了陳玄機與方子魚二人。
方子魚低著頭沉默不語,甚至就連抬頭看上陳玄機一眼也難以做到,事實上她的確害怕面對陳玄機,距離他們二人的大婚已經過了五日的光景,但除開新婚之夜二人有過見面之外,自那以後,方子魚便被放在了宮中,陳玄機未有限制她的自由,但卻同樣也未有再與她見上一面。
經過多方打聽,方子魚從蘇慕安等人那裡倒也得到了蒙梁已經安好,卻不知去向何處的消息。為此方子魚的心頭稍安,但今日陳玄機卻派人將她帶到了朝堂上。這皇帝正值壯年,卻要皇后垂簾聽政,自然是件很沒有道理的事情,方子魚也摸不清陳玄機的心思。
此刻諸人盡散,長樂宮中自此二人,方子魚難免心頭一緊,坐立不安。
她能明顯的感覺到,此刻陳玄機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身上,她不免愈發的手足無措。
噠.……
噠.……
腳步聲響起,陳玄機開始朝著她靠近,她低著頭額頭上浮出了汗跡。再次相見,陳玄機再也沒了當初在玲瓏閣那般卓絕的風姿,反倒是城府深不可測,常人根本難以弄清他的心思,饒是方子魚與他獨處時亦是沒來由的提心弔膽。
「你就這麼怕我?」陳玄機的聲音在這時忽然響起,方子魚的身子一個激靈,這才咬牙抬起了頭,勉力朝著陳玄機一笑。
「沒有。」她如此言道,但臉上卻幾乎便寫明了言不由衷。
陳玄機的臉上依然帶著意味不明的淡淡笑意,在聽聞方子魚此言后,他臉上的神色似乎有過那麼一瞬間的細微變化,但又轉瞬即逝。
他終止了之前的對話,在盯著方子魚那張熟悉的臉蛋看了數息后,方才起身言道:「為君者,不決則矣,一決便得讓文武不言,這樣他們才能完美的執行你的命令,廢除他們心底任何的奢望,這一點,你得記住了。」
這話中的道理,是對是錯,方子魚難以辨別,但陳玄機以一種教誨的口吻說出此言卻不免讓方子魚心頭起疑。她不禁問道:「你為何與我說這些?」
陳玄機一愣,這次他臉上的神情過了數息的光景方才恢復。
他笑著言道:「為了你,我將蒙梁放走了,他手握凶劍,仙人之姿。我殺了他的父親,又奪了他的心上人,保不齊哪一天他還得殺回來,取我性命。」
「到時候我若是死了,你就得學會幫咱們的兒子管理朝政,你說是吧?」
這話極近輕薄之言,方子魚頓時惱怒,她怒目看著陳玄機,但陳玄機卻像是極為享受方子魚這樣的目光一般。他臉上的笑意更甚,他深深的看了方子魚一眼,隨即便站起了身子,頭也不回的走出了這大殿。
……
「叫爹爹。」
「噠……噠。」
「是爹爹。」
「噠噠。」
曾經的秦王府別院中,宋月明蹲著身子,看著睡在床上的孩童,一臉嚴肅的試圖糾正孩子某些錯誤的發音。
「小徐來還不到一歲,夫君就別要為難他了。」已為人婦的夏紫川走到了床沿,看著這你一句爹爹,我一句噠噠,似乎能說道天亮的父子倆,不由得出聲嬌責道。
宋月明乾咳一聲,這才站起了身子,他訕訕言道:「這又何難,我半歲的時候便可熟讀四書五經。叫聲爹爹有什麼為難的。」
夏紫川風情萬種的白了缺乏常識的宋月明一眼,倒也不去揭穿對方的錯誤,而是笑著言道:「好好好,夫君英姿勃發,常人自然比不得。」
夏紫川如此說著便將床上瞪大了無辜雙眼的孩子抱了起來,孩子頓時眉開眼笑,眯著眼睛看著夏紫川。
宋月明自覺羞愧,撇開了頭嘴裡還不服輸嘴硬道:「慈母多敗兒,你啊,就是太寵他了。」
「夫君教育得是,妾身以後一定改。」夏紫川性子溫和,自然不會去戳穿宋月明此刻的窘態。
宋月明亦見好就收,他轉身看著懷裡的孩童,心情大好,伸手不斷的逗弄著小徐來,惹得夏紫川又是一陣嬌責。
轉眼便是半個時辰過去,小徐來很快便耗盡了那不多的精力,沉沉睡了過去。
夫妻倆小心翼翼的將小徐來放回了睡榻上,宋月明看著熟睡中的孩童,臉露笑容,感嘆道:「若是能聽他喚我一聲爹爹就好了……」
這話出口,夏紫川的身子便是一震,她不由得抬頭看向宋月明,上下嘴唇微微顫抖的問道:「夫君真的要去嗎?」
宋月明當然知道自己的事情終究無法瞞過眼前的女子,他點了點頭,如是回應道:「嗯。」
「夫君說宗門對夫君有養育之恩,亦有教導之義,為宗門而戰理所應當。紫川是個婦道人家,但也知這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之前夫君所行之事,紫川誰無法幫到,但卻從未阻止。」夏紫川盈盈言道,臉上的神情暗道,語調也漸漸有些幽怨。
「但今時今日那徐公子也說了若非仙人於戰局來說絕無半點用處,加上幼兒年幼,夫君自小便與他聚少離多,此去凶多吉少,屆時留我孤兒寡母又當如何立於亂世?」
夏紫川說罷這話,便見宋月明臉色沉寂,她素來體貼,唯恐惹來宋月明不悅,故而又趕忙言道:「夫君心存大義,妾身自然明白,但夫君就是不替妾身想想,也要為小徐來思忖啊.……」
宋月明聞言臉露苦笑,他在那時忽的伸出了手,一把抓住了夏紫川,將已為婦人的女子輕輕一扯,拉入了懷中。
夏紫川大抵也未有想到素來相敬如賓的二人之間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她心頭一驚,正要高呼,但宋月明卻在那時將嘴湊到了她的耳畔,輕聲言道:「夫人小聲些,徐來睡著了。」
也不知究竟是覺得宋月明所言頗有道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夏紫川的臉色一紅,語調也溫和了幾分:「夫君這是作何?」
「夫人,為夫此舉與什麼蒼生大義絕無半點干係,為的就是徐來與夫人啊。」宋月明再次輕聲言道。
「少來誆我。」夏紫川眼圈一紅,聲音也變得顫抖了起來。
宋月明將懷中人兒的身子輕輕一轉,然後伸手擦拭掉對方濕潤的眼角,隨即輕聲言道:「夫人是見過大周的境況的,萬里赤地,寸草不生啊。若是任由那森羅殿胡作非為下去,徐來又將如何存於此世,我想讓他能夠快快樂樂的活下去,那我就得給他準備好一個漂漂亮亮的世界。」
「就你有道理!」夏紫川氣極言道,但她畢竟是明事理的人,在平復下自己的心情之後,終是言道:「那你什麼時候走?」
「再等一等吧,我想看著他長大點.……」宋月明側頭看向了身旁的已經熟睡的孩童,喃喃言道:「再長大點.……」
……
總算安撫好妻兒之後,夜色已深。
宋月明卻並無睡意,他從床上小心翼翼的坐起了身子,躡手躡腳穿戴好衣物,這才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但這方才邁出腳步,他便發現房門外的不遠處,早有一道身影蹲坐在台階上,笑呵呵的看著他。
宋月明心頭一凜,待到看清那人的模樣,他方才放下方才升騰起的警惕。
「這邊要走了嗎?」那人上下打量著宋月明,他衣帶穿戴完整,背上還背著一道簡單的行囊,顯然是準備遠行。那人笑道:「不是說要再等等嗎?」
宋月明苦笑道:「掌教大人怎麼也有這聽牆角的陋習。」
「哈哈,偶然聽見,偶然聽見。」寧竹芒訕訕笑道,而後話鋒一轉,再次言道:「你還未有告訴我為何今夜便要離去呢?」
「最是離別難自已,不忍一顧。」宋月明低聲言道,臉上多有愧色。
但這話說完他卻發現寧竹芒的肩上竟然也有一道行囊,他頓時面色古怪:「掌教這是……」
「聽說大淵山的妖君生得三頭六臂,我好奇的緊,想去看看。」寧竹笑道。
「不多陪陪子魚?」宋月明追問道。
寧竹芒想了想,方才說道:「就像你說的那樣,我也想試著留給她一個漂漂亮亮的世界。」
兩位父親在於這時在那夜色中相視一笑,互明了心跡。
而或許他們大抵未有想到的是,在他們身後的那座房門中。
恬靜入睡的女子睫毛忽的動了動,然後她身後抱住了身旁的孩童,而一滴淚水終於在那時包裹不住,順著女子臉頰潸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