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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南柯一夢

  永昌二十年四月的一個夜晚,明德宮外突然大亮一片,太醫進進出出,三宮六院的嬪妃皆侍於左右。


  人人都知道,皇帝已到彌留之際了。


  朱政默然從殿內出來,絕望地向長安搖了搖頭。


  “能控得住一時,卻也撐不了多久,皇上是油枯燈盡,大限將至了。”


  聽到這句話的德妃一下子暈了過去,四下惶然亂作一團。


  長安緊緊攥著晚香的手,竭力控製著自己齒間的顫抖,茫然地望向朱政,“皇上還能撐多久……”


  朱政悲戚地低首下去,沉聲道,“這要看天意了,每日重量的劑藥喝下去,卻也不過這幾日了。”


  朱政的話音未落,長安已是驀然怔在當下。耳邊響起一陣又一陣的嘈雜,長安隻覺得自己渾身都在冒冷汗,止不住地陣陣發抖。她緊緊咬住下唇,感受著唇齒間傳來的一陣陣血腥氣。良久,她緩緩回身,一步一步往回艱難地走著。腳下的青石板仿佛是凹凸不平的懸岩,她一個支撐不住,忽然跌倒在地上。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夜幕四之下,沈長樂立在明德宮前,冷靜而默然地看著這蒼茫一片。


  她的雙眸裏盡是空洞,看不見一點悲喜。身邊響起一陣又一陣的呼聲,有無數人在往皇後的身邊跑去,她立在當下,隻覺得整個身子輕飄飄的,沒有一點力氣。


  她所追求的一切,所仰慕的榮華,還沒有爭到手,便全都沒有了。


  長樂此時的神智幾乎不受自己控製,恍恍惚惚地走到了明德宮前,她輕輕開口,語氣卻生冷得沒有半分情感,“本宮要見皇上。”


  為首的小太監看著神情恍惚的貴妃,頓時嚇了一跳,連忙將目光移向成德海,成德海向他使一個眼色,立刻讓了路給長樂進去。


  明德宮中草藥氣味濃重,這沉沉藥香中夾雜了些許行將就木的味道,長樂一踏進門,便立刻聞了出來。


  她昏昏沉沉地走到楚洛榻前,雙膝一軟,即刻便跪在了地上。


  四下的宮人退避三尺,長樂一個人趴在床前不知哭了多久,忽然聽見楚洛喃喃出聲道,“長安……”


  她心下一沉,仔細靠近聽去,才明明白白地聽得皇上喊的,是長姐的名字。


  她沉沉閉目,隱忍著道,“臣妾是貴妃。”


  楚洛微微睜眸,待看得清楚了,忽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道,“皇後呢?”


  長樂緊緊咬了唇,一字一句道,“皇後聽到皇上病重的消息,承受不住,已經被人送回宮了,臣妾在這兒陪著您。”


  語畢,是良久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聽到楚洛輕輕地“嗯”了一聲。


  長樂極力忍了淚,顫抖著聲音問道,“皇上不願意見到臣妾嗎?”


  楚洛微微沉吟,歎息著道,“朕方才一見你的時候,以為你是長安。”


  長樂的心底驀然一沉,忍住眼角蒼冷的淚意,輕輕啟唇道,“臣妾自進宮以來,已經被皇上錯喊了無數次名字,臣妾跟皇後,長得竟是那般相像嗎?”


  楚洛漠然相對,眸光漸漸暗淡下來,“你們容貌相像,但終究不是一人。”


  長樂心下酸楚,惶然欲泣,她死死抵住牙齒,不想讓自己再多說一個字。


  有一個問題,在她的心裏已經纏繞很多年了。她曾經也問過他,得到過他死心的回答。可是過了這麽久,他的這般寵愛,讓她恍然覺得,她不隻是一個影子,或許,他對自己還是有真心的。


  所以她想要問一問。


  冥冥之中,她十分明確,如果這次不問,她這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再問出口了。


  於是她沉靜了容色,低聲道,“從臣妾進宮的第一天起,皇上便對臣妾愛護有加。她們都說,是因為皇上把臣妾當作長姐的影子,所以才會對臣妾這般好。今日臣妾大膽問皇上一句,在皇上的心裏,可有沈長樂這個人嗎?”


  楚洛的目光望向頭頂空洞的帷簾,終於沉沉開口道,“長安是朕的妻子,你是朕的貴妃,終究是不一樣的。”


  妻子,貴妃。


  長樂冷然失笑,笑意卻是徹骨的寒冷,“原來皇上一直都是這樣想。原來這麽多年,皇上對臣妾的隻有寵愛,沒有一點的真心。”


  “朕對你沒有真心,難道你對朕就有一點真心了嗎?”楚洛目光溫和,語氣卻隱然有一絲迫人的意味,“如果朕不是皇帝,你還願意嫁給朕嗎?”


  “皇上願意聽實話嗎?”


  “你且說。”


  “臣妾不願意。”


  楚洛淡然一笑,卻沒有一絲的惱意,“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朕提起立儲之事,又不斷提醒朕,皇後與江陵王有染,朕便也已經猜到了。隻是你這般大膽的樣子,還真是有幾分像長安。”


  長樂靜靜相對,語意清淡而決絕,“因為皇上對臣妾沒有真心,皇後又因當年臣妾進宮而忌憚臣妾,臣妾沒有辦法,隻能以此來保全自己。”


  “長樂,你如果少幾分這樣的心思,會活得更容易些。”楚洛以一漾溫和的目光相對,沉聲道,“隻是立儲的旨意朕已經擬好,你也無須多慮了。“


  長樂笑得癡惘,聲音空洞而無力,“皇上是傳位給了大皇子嗎?”


  楚洛沉沉閉目,卻避而不答,“無論朕立了哪一位皇子為太子,你都要知道,朕實在不希望兄弟殘殺的局麵再次發生。”


  她恍然一笑,心落千丈。


  她沒有愛情,居然連這一點權勢都得不到。


  “說到底,誰能成為新帝,誰又能成為皇太後,不過憑的都是皇上的心意罷了。”長樂的眼角閃落兩滴晶瑩的淚珠,忽然悲戚不已,慟哭出聲,“可是臣妾真的不明白,臣妾有哪一點比不上長姐?論相貌,臣妾比她年輕,比她美貌,論技藝,長姐隻善畫技,可臣妾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又是真心實意地侍奉皇上,可為什麽到頭來,皇上還是最在意她?”


  楚洛長長歎一口氣,暗沉的眸子裏隻有流光閃爍,“長安有的,你都有,長安沒有的,你也有。可是愛一個人,愛得長久,又僅能隻憑才貌而定論……”


  長樂沉沉垂淚,蒼白如雪的麵頰上滑過一行又一行的清淚,她低一低眉,溫然頷首道,“皇上的心意,臣妾明白了。”


  長樂緩緩起身,向殿外走去,腳下的步伐,卻是一步比一步更沉重。


  仿佛大局已定,再無回轉之力。


  長樂望著這夜幕低垂,微風蕭肅的大楚皇宮,突然發出一聲淒惻的哀呼。


  原來她們所有人的生死殊榮,不過就在皇帝的一念之間罷了。


  回到宮中,已經快入三更。


  長樂坐在榻前,疲憊地揉著額角,頰邊淚痕猶未幹。她用力抹了一把,倦倦開口道,“雲珩去哪了?”


  怡香端了茶來,溫言道,“六皇子去明德宮了,現在所有皇子和帝姬都在明德宮守著呢。”


  “那大皇子也在?”


  “是。”


  長樂聞言冷然一笑,“大皇子前幾日不還是病得起不來床,現下怎麽這麽快就能起身了……“


  怡香渾身一凜,立刻道,“皇上病危,大皇子是長子,就算病得再厲害,也得去皇上身邊盡孝啊……”


  一聽“長子”兩個字,沈長樂目中頓時燃起了熊熊的怒火,她將手中的茶盞猛力一摔,嗬斥道,“都已經這麽長時間,藥性也該發作了,大皇子怎麽還好好的!”


  怡香眉心一跳,惘然道,“奴婢已經照了娘娘的吩咐,安排清荷去做了,奴婢也每日派人盯著,確保清荷是按了咱們的藥方煎藥……或許……或許是藥性發作得慢了些也未可知……”


  “你們這些廢物!分明是你們不盡心!”長樂霍然站起身來,目光駭得迫人,“皇上現在隨時有可能駕崩,大皇子不能繼位!絕對不能!為什麽是一個家裏出來的女兒,她沒有孩子,卻是尊貴的皇太後,而本宮卻要遭人詬病,謀權篡位!這不公平,根本就不公平!”


  長樂頹然倒下,淚水止不住地蔓延出來,她將架上的陶瓷拿下來,一個一個用力往地上摔去,聽著一陣陣劇烈的聲響,長樂的嘴唇不由得哆嗦起來,“如果本宮完了,你們也別想活,你們都別想活了,大皇子即位,皇後是不會放過本宮的,她是不會放過本宮的……”


  怡香不知道貴妃為什麽會突然發這麽大火,立刻上前去製止勸慰道,“貴妃娘娘息怒,就算是皇後娘娘的大皇子即位,您是皇後的親妹妹,皇後也不會對您如何的,您是貴妃,也會被尊為太妃……”


  “這不一樣!根本就不一樣!”長樂失控地大喊起來,“本宮要成為皇後,就算不是皇後,也要成為太後,不能是沈長安,不能是她,我不甘心……”愛情,權勢,她什麽都有!憑什麽我就什麽都沒有!”


  長樂哭得聲嘶力竭,幾乎控製不住自己出口的話語,“本宮還年輕,本宮隻有二十四歲!雲珩和雲珃還小,皇上不能就這麽去了,不能啊……”


  錦繡宮中一片靜寂,隻能聽見沈長樂哀戚不斷的哭泣聲。


  靜謐的深宮之中,所有的榮華都凝在了明德宮和桃夭宮。她雖為貴妃,卻在皇帝病重的這一晚,連個平常人都不如。這麽多年的辛苦籌劃,機關算盡,卻終究抵不過天子的一句話。


  原來身為女人,身為皇帝的嬪妃,竟是如此地淒涼。


  如果早知如此,她還會不會羨慕那一年長姐宮中的翡翠琉璃,會不會執意要入宮來呢。她沉沉哀思,所有的情緒卻在這一刻全部爆發開來。


  她望向怡香,麵色如死灰般的哀寂,言語卻是出口的犀利,“把清荷給本宮找來!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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