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自是故人來 上
永昌十八年秋,皇帝南巡。
這是自皇帝登基以來最大的一次南巡,除了皇親國戚,朝中高官,連三宮六院的嬪妃皆要隨同。
後宮諸人中,僅因貴妃沈長樂再度有喜,便沒有隨皇帝一同南巡。
南方一帶因著前年燕楚交戰,戰毀最為嚴重,皇帝此次下江南,其一是督促竣工,更重要的一層,也是為了安撫江南百姓的民心。
再到臨安,已經是這一年的十一月了。
重回故土,楚洛的感慨良多,麵對著西湖美景,便吟了一首詩詞:
“自別錢塘山水後,不多飲酒懶吟詩。欲將此意憑回棹,報與西湖風月知。”
一旁新晉的餘美人聽了,不覺幽幽笑起道,“皇上真是好文采,這作的詩,嬪妾都聽不懂是什麽意思呢。”
陳寶林聞言,也跟著隨聲附和道,“是啊,皇上如此多才,這即興作詩,也是頗有韻味啊。”
長安將兩人的奉承之語聽至入耳,心下鄙夷,不禁掩唇而笑,餘美人見皇後如此,臉上便有些不自在,她近來頗為得寵,便大著膽子出聲道,“皇後娘娘是在取笑嬪妾不懂得皇上作詩的含義嗎?”
楚洛微微覷她一眼,麵色逐漸暗沉下去,“皇後不過是在取笑你們才疏學淺還故意賣弄罷了。這是白居易的《杭州回舫》,朕不過隨意一吟而已。”
餘美人聞言驟然變色,一張秀麵漲得通紅,不由得低首下去道,“嬪妾知錯。”
那位陳寶林更是羞得臉色大變,不知道該往哪裏躲才好。
楚洛也不去看她們,轉而銜起長安的手,緩緩笑道,“皇後,陪朕去走一走吧。”
秋日遊西湖,醉酒當歌,一日便也歡愉過去。回到行宮,已然入夜。長安坐在妝台前,緩緩摘下耳邊玉墜,口中不經意地問道,“皇上今晚歇在哪裏了?”
晚香端來一盆浸了玫瑰花瓣的清水,語調淡漠道,“皇上方才領了幾個新人兒,去舫上聽曲兒去了。”
長安淡然一笑,隻作不覺,“皇上真是好興致。可惜本宮與德妃的年紀都大了些,如何不勝當年了,也隻有那幾個年輕的嬪妃們可以伴皇上一同作樂了。”
“主子別這麽想。”晚香拿來一方帕子給長安淨手,淺淺垂眸道,“皇上是怕主子日裏勞累,所以才沒有著人來告訴主子。德妃娘娘也是累了一天,一回到宮中就睡下了。”
長安不置可否地一笑,方又撿起剛才摘下的珠飾一一戴上,溫然開口道,“本宮也有很多年沒回過臨安了,既然皇上玩樂,那本宮也一同出去轉轉,就當是解悶兒了。”
晚香蔚然笑道,“主子可要去找皇上?”
“不了。”長安黯然低眸,臉上並無一分多餘的表情,她的眼中忽然一亮,似是陡然想起了什麽,“臨安城有條長街,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本宮年少的時候,常和兄長一同去玩。如今過了這麽多年,也不知那裏變成什麽樣子了。”
晚香聞言微微笑起,“那奴婢陪主子一同去。”
夜晚,華燈初上,流光溢彩。燈火家家市,笙歌處處樓。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長安這一去,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一年,她與楚洛逛燈會,她看中了攤鋪上的一處花燈,站在當下靜靜把玩了許久,再回神過來的時候,楚洛早已不見了蹤影。長安的腦袋頓時一蒙,人來人往之間,她竟望不到他的一點身影,正在焦灼之時,她的手被人往回一拉,楚洛將她攬進懷裏,嬉笑著向攤主道,“這些花燈,我全都包了。”
長安一臉震驚地望向他,卻被他笑著敲了一記額頭,“不準亂跑,小心等下本王找不到你了。”
長安既想笑又想惱,做不出什麽表情,隻得一臉別扭地看著他。
楚洛笑著嗔她一眼,回首緊緊與她十指相扣,“跟我來。”
燈影重重,物是人非,小池依舊,彩鴛雙戲。
長安立在當下,眼底竟生了一層朦朧的淚意。
她走近那家商鋪,看著攤主已經從一個年輕力壯的青年人變成了兩鬢半百的老人,長安的眼眶微潤,伸手挑了一個花燈,微笑道,“我要這個吧。”
“好,我幫您包起來。”攤主正要動手,長安的眸中微微一亮,忽然道,“等一下,這些我全都要了。”
一言已出,不隻是攤主震驚,連晚香都瞪大了眼睛,“這,這……”
攤主一臉喜慶,立刻叫來了人一同幫忙,他一邊包裝著,一邊笑語道,“我都在這兒二十多年了,除了二十年前有人將我這攤子全都包下,這麽多年,這還是頭一回呢。”
長安淡然微笑,心底卻泛起一陣遊一陣的漣漪。
話音剛落,她輕輕抬首,驀然望見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燈火闌珊間,她看得再分明不過。
幾乎是沒有一刻猶豫,她便立刻從人群中衝撞了出去。
“楚瀛!”
他聽到她的聲音,身形陡然一震。
他極力想快些挪用步子,走得更遠些,可手中的拄拐卻是不聽使喚,一步三折。
長安快步追上了他,他卻執意別過臉去,不願回首。
“楚瀛……”長安懷著深沉的喜悅,剛想開口說些什麽,餘光卻突然瞥到了他手中的拐杖。
沉重的驚駭霎那間彌散在長安的整個心房,她隻覺得頭頂一陣巨雷轟響,轉瞬間滾滾壓過她的心間。
怎麽會這樣……為什麽突然會這樣……
思緒輾轉間,她忽而聽得他沉沉開口道,“娘娘認錯人了。”
淚水遏製不住地洶湧而出,她緊緊握住他的手臂,倏然開口道,“我沒有認錯。如果你不認得我,怎知我是娘娘?”
楚瀛麵上一僵,掙開她的手,轉身便要離去。
“楚瀛!”長安不甘心的追了上去,毅然出聲道,“你還活著,你為什麽不回宮來?他們都以為你死了,周川派人守在淞山那麽久,都沒有找到你,你怎麽又會到了臨安,我……”
“阿瀛!”
長安的話語突然突然被打斷,她抬首一望,見不遠處忽然走來一個麵容清秀的女子,親切的喚著楚瀛的名字。
長安隻覺得自己的指尖都在發顫,她看著那女子走過來,扶住楚瀛的胳膊,轉而又看向她,微微笑道,“阿瀛,這位是……”
“這位夫人認錯人了而已,沒什麽打緊的。”楚瀛淡然的望了長安一眼,神色間沒有一絲留戀之意,他轉向那女子,語氣溫存道,“我們回去吧。”
“好。”她應了一聲,轉身向長安頷首為禮。
長安就站在那裏,任夜風拂麵生冷,卻感受不到一點的寒意。良久,長安的心底湧起無限的失望,隱忍已久的哀涼如湧動的薄冰,一點一點的攝進心房。
她不知道自己是為了哪一樁事而難過。
是因為楚瀛的殘疾,還是因為他身邊的女子,更多的,是他站在她的麵前,可他的神情,卻似是已經永遠忘記了她。
夜幕低垂的臨安幽幽泛著微涼,微弱的月光透過厚厚雲層一點一點的灑落下來。
長安不知今宵是何故,居然感到分外的淒涼。
人還在,花已謝。
淚眼迷蒙間,她看到晚香抱著滿懷的花燈,跌跌撞撞地向她走來。
“主子!”
晚香喊了一聲,忙不迭地跑到了長安的身邊。
“您哭了……”
晚香有些驚慌失措,她想掏出帕子給長安,可奈何抱了一大堆的花燈,實在騰不出手,隻好左右為難的站在那裏。
長安失神的望著遙遙遠方,聲音飄渺的連自己都聽不分明,“我們走吧。”
回到暗香閣中,已經是後夜。
楚瀛執意要盈袖陪他在街上走了好幾個來回,才肯回到住處。
盈袖累得一雙眼睛都睜不開了,無力地趴在桌上,沉聲問道,“阿瀛,方才那位夫人……到底是誰啊?”
楚瀛黯然的垂下眼眸,隨手撥動著輪椅上的一枚擰絲,淡然道,“沒有誰。”
“你不說,我也知道。”盈袖的眼角展開一點笑意,“她叫長安,對不對?”
楚瀛驀然一凜,臉色完全暗沉了下來,“不是。”
“怎麽不是?”盈袖含了一縷輕快的笑意,似是陷入了幽幽思緒,“當年我從平江淞山找到你的時候,你身受重傷,渾身都是血,此後我將你帶回來,你昏迷了好些天,居然一直隻叫著一個名字,長安……”
楚瀛深深垂下眼瞼,溫聲道,“多謝你救了我一命。”
盈袖忽然一笑,笑得極是意味深長,“每次我一問起長安是誰,你總是閉口不提。阿瀛,你騙不了我,我單單看你的眼神,也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隻是我還總以為,那個讓你魂牽夢繞的女子,是個二八少女呢,沒想到今日一見,居然是位夫人啊……”
“你別胡說,她沒什麽不好。”楚瀛嗔她一眼,不欲再語,便拖動著輪椅往內室走去。
“好好好,我不說了。”盈袖見楚瀛動怒,連忙上前去拉住他,輕歎一聲道,“可你到底還是承認了,今晚這個人,就是你的長安。”
“她不是我的。”楚瀛目光一黯,神色分明,“你莫要再說了。”
盈袖鬱鬱失色,不滿的撇撇嘴,“好,聽你的,我什麽也不說了,以後再也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