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淑儀
當冊封子涵為公主的詔書下來之後,趙南煙哭得不能自已,跌跌撞撞地跑進明德宮中去求皇上的恩典。
她原先是在門外候著,楚洛見她也是可憐,便動了惻隱之心,讓她進了殿內。
南煙甫一進殿,便一下子跪在了楚洛的麵前。
成德海嚇了一跳,忙搭把手要去扶起她來,“修容這是做什麽呢?皇上沒要您跪,您不用跪著的呀。”
“皇上。”南煙淚眼婆娑,遏製不住激動之色,出口便道,“求皇上開恩,收回成命,不要讓臣妾的淑儀去燕國和親。”
楚洛閉目須臾,忽而沉沉的歎了口氣,“大局已定,和親是國事,你就不要再求了。”
“皇上……”南煙的麵色蒼白似初春的雪,忍不住落淚潸潸,“臣妾知道自己出身卑微,隻是府邸的一個婢女,比不得兩位主子娘娘,可是自從潛邸以來,臣妾也伺候了皇上十九年,膝下隻有淑儀一個女兒,淑儀是臣妾唯一的指望,還請皇上不要讓淑儀遠嫁……”
楚洛聞言,眼睛微微泛紅,歎息著道,“淑儀是你的女兒,也是朕的女兒,朕一直疼愛她,同你一樣不想她去燕國和親。可是燕王提了要求,主動議和,朕若是拒絕,燕國必會再次開戰,那就是將整個大楚置於水深火熱之中了。”
說罷,他深深睇她一眼,“淑儀遠嫁,你身為公主生母,也算是為大楚的和平做了貢獻,朕晉你為昭媛,賜居永和殿吧。”
南煙一聽,幾乎癱坐在地上。
整整十九年,她雖是用了心機才得了個侍妾之位,但這麽多年的不得寵,她也早已看淡了。是生是死,她別無他求。唯一擔心的,便隻有她的淑儀。
可這個她陪伴了十九年的男人,卻以為她要的僅僅是一個尊貴的位分。
南煙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寢殿,卻見子涵立在當下,溫然望著她。
子涵的神色在日光下看起來格外從容而平靜,她輕輕喚南煙一聲,“母妃。”
南煙站在那裏,轉瞬便是落下淚來。
子涵的目光與南煙相接,笑容靜若秋水,“母妃方才去求父皇了吧?”
南煙滿心淒楚,輕輕的點一點頭,而這一動作,眼淚卻又落了下來。
“母妃。”子涵握住南煙的手,淡然微笑,“我是一國的公主,十八年來,都是深受百姓的眷顧,如今楚國有難,和親是我的責任,您也要看開些。”
南煙的目光悲憫,以手掩麵,“可是,燕王已經年過三十,且有數房妻妾,你去了燕國,也隻會受委屈……”
“我不怕。”子涵溫和一笑,目光沉沉,“我是楚國的公主,燕王顧及著楚國的顏麵,也定然不會委屈我的。”
“子涵……”南煙盡力消弭著心底洶湧而來的驚痛,神色卻仍是頹然,“對不起,都是母妃對不起你,因為母妃不得寵,你才會被送去和親,如果你是皇後娘娘的女兒,哪怕是淑妃娘娘的,都不會如此……”
子涵微微垂眸,溫言安撫道,“母妃別這麽說。二妹雖是淑妃娘娘所出,但她到底年紀還小,父皇不會讓她去和親的。幾位姑姑都已年長,宗室裏適齡的公主,便隻有我一人了。如果我不去,誰還能救國?”
南煙緊緊握著子涵的手,猶自垂淚不已,子涵心中悲戚,卻還是強忍著安慰道,“母妃別怕,若是燕王待我好,自然會允許我返回故土,來探望母親的。”
於此,大楚皇帝的長女淑儀帝姬冊封公主,遠嫁燕國和親。
燕國聘禮已下,和親之日,定在這一年的九月。
夜裏,子涵坐在明秀閣中,遙遙望著無邊的天際,心中思緒萬千。
在皇帝僅有的幾位公主之中,她並不是父皇最喜歡的那一個。
或許,隻是因為她是長女,是父皇的第一個孩子,所以頗得了些寵愛。可後來,有得寵的淑妃娘娘,她所生的月容帝姬,論樣貌論才華,都遠在她之上。三妹念慈,也是德妃娘娘所出,因著和從前的四皇子年紀相近,也很得父皇的寵愛。四妹皓雪是先皇後的嫡女,身份自然尊貴。隻剩下她這一個長女,身份不尷不尬。
她的母親趙南煙,是不得寵的妃子。母親不得寵,卻也從不爭寵。她隻是守著這一方淨土,安安靜靜地守護著自己長大。而她,也是母親的一切。母親的幾次晉封,都是因了她的緣故,就連這次也不例外。
這次的和親,落到了她的肩上,是任何人都不能改變的事實。她不是男子,不能在戰場上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她身為女子,唯一能做的,便是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國家的安定。
這是她義不容辭的義務,也是身為公主的宿命。
神思恍惚間,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漸近,她還沒有回過神來,便看見荷香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公主,昭媛娘娘她,娘娘她已經……”
子涵瞬然睜眸,“母妃她怎麽了?”
“昭媛娘娘方才薨了……”
永昌十七年五月,昭媛趙南煙薨於永和殿,年三十五。
南煙走得很安詳,她一個人默默用完晚膳,支開了所有的宮人,服毒後沉沉睡去。
子涵衝進永和殿,趴在南煙的床邊,哭得泣不成聲。
長安由晚香扶著站在窗邊,她沉默看著一個故人的離去,終於有淚含著溫熱的氣息垂垂而落。
永和殿大喪,待喪儀辦完以後,一切好像由歸於了平靜。隻有子涵一個人默默地坐在永和殿裏,黯然垂淚。
長安默默走過去,輕喚她一聲,“子涵。”
子涵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恍然垂眸道,“皇後娘娘。”
長安心下悲憫,握住她的手,沉聲安慰道,“別難過了,你母親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也必然不會安心的。”
“我知道母妃為什麽一心想尋死,我都知道。”子涵鬱然抬首,怔怔落下兩行清淚,“都是因為我,因為我要和親,母妃才會一時想不開……”
“不怪你,真的不怪你。”長安溫言安撫著子涵,自己的眼底卻也有淚水溢出,“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子涵深深呼出一口氣,語氣淡漠,“母妃最後一次跟我說話的時候,說她對不起我,因為她的緣故,我才必須要去和親……她去求了父皇,也去求了您,可是父皇為了安慰她,隻是晉了她的位分。可是這麽多年了,這麽多年了,難道母妃要的就隻是一個位分嗎?”
長安心有戚戚,不覺便生了一層惻惻的寒意。南煙這些年是怎麽過來的,她不是不知道。作為一同從府邸入宮的舊人,趙南煙,一直是後宮中存在感最低的那個人。早年皇帝還沒有孩子的時候,南煙因為子嗣的緣故,也頗得恩寵,可自從雲珂、月容、雲玢,這一個個皇子帝姬落地的時候,南煙的存在幾乎是越來越渺小。
沉思間,長安卻聽得子涵沉重的歎了一口氣,她微微啟唇,那所有的渺茫,悲戚都一同凝在了那歎息的尾音裏,“皇後娘娘,身為一個女人,您可能永遠不會了解一世無寵是怎樣的孤寂寥落。可這些年,我陪在母妃身邊,所以母妃受的苦楚,我全都知道。她從一開始盼望父皇,到後來,隻盼望我一個人。她什麽都沒有,沒有家世,沒有家人,也沒有父皇的寵愛,母妃有的,隻有我。可是我現在要被父皇送去和親了,這等於是斷了她唯一的念想,她不想再活下去了,皇後娘娘,我能理解她,我真的能理解她……”
長安的眸中漾起點點悲戚的晶瑩,南煙的離世,在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沒有了女兒,等於斷了她唯一生存的希望。可長安大概也不會想到,她會用這樣極端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
南煙的離世,給楚洛的心中增添了一重揮之不去的陰霾。
離和親的日子越來越近,楚洛卻常常獨自哀傷歎息。他少見任何人,甚至連後宮中都極少走動,唯有皇後一人可以進禦前侍奉。
長安知道楚洛在為什麽事情發愁,可於此,她又別無他法。
和親,對於目前的楚國來說,是最好的辦法。
這是楚瀛拿命換下來的江山,她誓死也要保住。
長安端了茶點進去,見楚洛愁眉不展,便輕聲開口道,“皇上,用些點心吧。”
楚洛回身過來,麵上盡是灰敗的頹廢,他握住長安的手,沉了聲道,“長安,你說,朕是不是一個昏君?”
長安麵色寧和,坦然目視他,“皇上一心為國,怎會是昏君?”
“可是朕保不住朕的國家,保不住朕的子民!”楚洛頹然跌坐在地上,眼中積蓄的淚水沉沉而落,“朕身為一國之君,連一個普通的男人都比不得,朕不能護住自己的兄弟,也保護不了朕的嬪妃和女兒……”
長安從沒見過楚洛如此失神的樣子,不由得有些害怕,她蹲坐在楚洛的身邊,溫聲安慰道,“不是這樣的,皇上也是沒有辦法……”
“沒有辦法?朕是國君,這天下還有朕沒有辦法的事?”楚洛黯然神傷,隻遺下一束灰暗的目光,“為什麽父皇和二哥在位的時候,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父皇在位五十三年,一直是天下太平,可是這才十幾年,就已經這般大亂,朕不配做一個皇帝,不配做這大楚的天子……”
長安心下默然,卻又無言可以安慰。
楚洛是被人推上皇位的。他是宗室中唯一一個適齡的皇子,便陰差陽錯的繼承了皇位。他在位十七年,雖說不是一個明君,但也絕不是昏君。燕國入侵,楚國沒有強盛的軍隊,不足以抵抗外敵。泱泱大楚,可用之材不過區區數十人,而楚國的精兵,又幾乎都在楚瀛的麾下。如果沒有淞山戰役的大捷,大楚,隻怕是要亡國了。
想到這裏,長安的心中湧起一陣又一陣的驚痛。
她想起離別那日,楚瀛望著她的目光,似有不能說的千言萬語,都凝在了那一處回眸之中。
她又想起在永和殿中與子涵的促膝長談,子涵一把抹去眼角的淚水,神色堅定地望著她,“我要去和親,我是大楚的公主,大楚要存千秋萬代,絕對不能毀在我的手裏。”
這滔天帝國,卻也萬世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