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餘音繞梁 下
語畢,長安正要離開,忽然又想起了什麽,眸中微微一亮,轉身道,“對了,本宮還忘記告訴你了,皇上今夜去了相宜殿沈容華處,你大抵應該去那邊唱,才能讓皇上聽得更清楚些。”
柳夢雲渾身一震,伏在地上哀哀戚戚道,“貴妃娘娘,嬪妾不敢了,嬪妾再也不敢了,求娘娘開恩,放過嬪妾這一回吧……”
“那怎麽行。”長安斂容正色,迫視著她道,“你一心為了求寵,本宮也算是幫你一回,圓了你的心願。畢竟當日要不是你,本宮怎會落得那樣的下場。”
柳夢雲聞言,全身立刻失了力氣,跌坐在地上。
沈長安是為了之前的事,這任她再怎樣哀求也是無用的了。
長安散漫地看了她一眼,一向柔和的麵龐犀利如冰,轉而吩咐道,“寒煙,你回宮伺候著吧,讓小得子送了柳婕妤去相宜殿。”
小得子響亮的答應了一聲,隨即走到柳夢雲麵前,嗔笑道,“婕妤小主,請吧。”
柳夢雲半撐著站起身來,在小得子的監視下越走越遠。寒煙走到長安的身邊,婉聲道,“主子,柳婕妤這一去,可算是給三小姐添堵了。”
長安含了一縷隱秘的笑容,開口道,“長樂這般精打細算,本宮自然也不會叫她過得太舒坦。”
彼時,長樂正在宮中與楚洛撒嬌閑話,忽然聽到屋外傳來一陣女子的歌聲,她立刻皺眉,本不想以此為意,卻聽得楚洛倏然開口道,“是誰在外麵唱曲兒?”
長樂露出一分淡然而得體的笑意,勸慰道,“夜裏風大,皇上準是聽錯了。”
楚洛微微蹙眉,仔細聽了一會兒,方道,“沒錯的,是有人在唱《湘妃怨》。”
長樂聞言變色,“是誰這麽大膽?敢在宮裏唱這樣的曲子,簡直不知天高地厚。”
楚洛覷她一眼,瀟然起身道,“朕出去看看。”
“皇上別……”話還沒說完,楚洛已經起身去了,長樂隻好止了話,伴在楚洛身邊一同去了。
小得子在外麵聽見有腳步聲漸近,忙閃身躲進了一旁的草垛裏。楚洛與長樂相伴出來,見了柳夢雲立在當下,不覺皺眉道,“方才是你在唱曲兒?”
柳夢雲聽了皇上問話,神色怯怯而謙卑,“是。”
“夜裏在這兒唱曲兒做什麽?”
柳夢雲含了滿眼的淚,卻是有苦說不出,“臣妾……臣妾……”
“下去。”
楚洛眉目間有隱隱怒火,幾欲噴出。
柳夢雲哪裏還敢遲疑,她流著眼淚,忙不迭地頷首退去了。
長樂挽著楚洛的手,靠在他的一側,眼眸清澈而澄明,“皇上若是喜歡聽曲兒,臣妾倒是可以唱給皇上聽。”
楚洛聞言,方才的怒火瞬間煙消雲散,他望著長樂,眉眼間隱隱有幾分親切,“哦?你可是也會唱曲兒?”
長樂的一雙眼睛如同被點亮了的燭火,輕輕笑起,“可不止唱曲兒呢,臣妾還會彈古琴。等下進去了,臣妾彈給皇上聽。”說罷,她轉而向怡香吩咐道,“去把本宮的琴拿過來。”
怡香答應著去了。長樂嫣然一笑,執了楚洛的手進殿內去了。
長樂坐在古琴前,玉手輕佻,婉轉弄音,她水蔥似的十指在琴弦上來回波動,一首《長相思》自她的琴間傾瀉而出,柔婉動人,一折三歎,琴音繞梁。她微微啟唇,清歌嫋嫋,“紅滿枝,綠滿枝,宿雨懨懨睡起遲,閑庭花影移。憶歸期,數歸期,夢見雖多相見稀,相逢知幾時。”
楚洛自曲中微微沉吟,恍惚之間,他想起了當年的李淑慎。
李淑慎就是憑著這一曲《長相思》,走進了他的視線裏。他不愛她,卻難免還會念著她。在這沉影的深宮之中,她與他的懇求相同,不過是一份真心,而這份真心,李淑慎給了他,他卻給了沈長安。
沉吟間,一曲畢。長樂望著楚洛漸漸出神的樣子,不覺失聲喚道,“皇上,皇上……”
楚洛微微凝神,撫掌而笑,“長樂這一曲,彈得極好。”語畢,他微一沉吟,思忖著道,“長樂可還會再彈別的曲子?”
長樂笑得嬌俏,“皇上可想聽什麽?”
楚洛微微一笑,繼而歎息,“沒什麽。長樂可有什麽喜歡的曲子嗎?”
長樂頷首沉思,忽而嬌笑,“《玉樓春曉》,皇上可曾聽過?”
楚洛含笑,“且聽你彈一曲吧。”
《玉樓春曉》曲調輕鬆流轉,一波三折,音韻悠揚。可楚洛的心思卻完全不在這曲子上。他望著長樂,隱隱約約的眼底竟蒙了一層薄霧。
麵前的這個女子,恍惚就是長安。
好像她下一秒就會抬起頭來,笑著喚他一聲,“王爺。”
多少年過去了,他再也不見她這般嬌笑容顏。原來的長安,早就不見了,現在留下來的,不過是沈長樂而已。
眼前的景象和著淚水模糊了楚洛的視線。
長安,長安,長相思,在長安。
“皇上。”
思忖間,長樂已經坐到了他的身邊,憂心忡忡地望著他。
“是臣妾彈得不好嗎?為什麽皇上總是出神啊?”
楚洛微笑著攬過長樂,極力收起眼中的動容之色,溫和笑道,“不是,你彈得很好。隻是你方才的樣子,讓朕想起了一個人。”
長樂眉目間隱有憂意,“是長姐嗎?”
楚洛淡然一笑,“你的樣子十分像她,可你方才彈的曲子如先皇後如出一轍。”
長樂微微慨然,卻聽得楚洛在她的耳邊溫然開口道,“原來府邸的那段時光,朕從前覺得不以為意,可是細細想來,卻是那段日子最值得回味。先皇後不在了,長安的性子也變了,南煙不爭不搶,倒也算平淡安靜。隻是現在朕覺得,一切都變了,不再那麽純粹了。也隻有你在朕身邊的時候,朕才能覺得,曾經那段日子又回來了。”
長樂聽著,臉色不由自主地白了幾分,她抑製住自己的神色,低沉唏噓道,“自從臣妾進宮來,她們都說,臣妾長得像長姐,臣妾能得皇上的喜歡,也是因為臣妾長得像長姐。皇上,確實如此嗎?”
其實問到這裏,長樂心裏已經有了答案,但是她就想問個明白,這樣才能心死得更清淨些。
楚洛看著外頭暗沉的天色,心下亦不免觸動,“從前朕總在想,如果長安能有皇後的一半大度,一半體恤,那就好了。可是她現在有了,卻再也不是沈長安了。後來朕才明白,朕喜歡的,就是原來性子孤傲的長安,她變成了淑慎,那就不是她了。可是你不一樣,你就像一個活脫脫的沈長安,也隻有你在朕身邊的時候,朕才覺得,原來的長安又回來了。”
長樂的眼眸微微一沉,暗裏狠狠地咬緊了牙關,“皇上是覺得臣妾像以前的長姐……”
楚洛輕輕一笑,“原來的長安回不來了,她擔得起貴妃,也擔得起皇後,可獨獨,不再是那個沈長安了。”
皇後。
這兩個字從楚洛口中迸出的時候,足足把沈長樂嚇了一大跳。
他要立沈長安為皇後?
不會的,這怎麽可能呢?母親明明說過,長姐已經沒有希望了,她會把整個家族拉入萬劫不複的深淵,隻有她,隻有她沈長樂才能救沈家於危難之中。
那日夜裏,長樂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過去的。
她身上擁著大紅色的錦被,但隻覺得那大紅的顏色刺得自己雙目痛覺。她看著身邊楚洛熟睡中的麵容,忽然堅定了心意。
長姐走了那麽多的彎路,不過是因為她看不明白事態,用情太深。自己早先一步看到了長姐看不到的,自然就理所應當地越過她去。
第二日清晨,還沒等皇上下朝,晉封的旨意便先來了。
容華沈長樂即日起,冊封修媛。
這一下也是越了好幾個品級,長樂領旨謝恩。還沒等她熟悉自己的這個新位分,鍾毓秀便怒氣衝衝地來到了相宜殿。
“沈長樂!你到底安的什麽心!你別忘了那日答應過本宮什麽!”
長樂淺淺一笑,端來一碗茶水放到毓秀麵前,莞爾道,“淑妃娘娘不要那麽大火氣,先喝口茶去去火。”
毓秀將手中茶盞重重一擱,言語犀利道,“本宮哪裏還喝得下去!皇上已經多少日沒有來過本宮這裏了?甚至連雲瑋,皇上也沒有過問過一句,整日裏就知道寵著你們姐妹了!”說到此處,毓秀突然迫近長樂,一張臉如同血紅色的玫瑰,“沈長樂,你不會是和貴妃合謀,在算計著本宮吧?”
“娘娘這是哪裏的話。”長樂的唇角帶起一抹淺笑,聲音不覺高了幾分,“長姐已經對我起了忌憚之心,等她當了皇後,哪裏還有嬪妾的立足之地呢?”
鍾毓秀聞言,立刻驚坐而起,“你說什麽?皇上要立沈長安為後?”
“皇上昨日親口對我說的,說長姐擔得貴妃,也擔得皇後。”
“怎麽可能!”毓秀麵色煞白,抑製住心頭情緒的起伏,厲聲道,“她在前朝沒有家世,而且剛剛才被放出了冷宮,先前又有焚宮之罪,怎能擔得起皇後這個位置?”
“前朝沒有家世”這一句,如同一根利針一下子刺進了長樂的心底,連臉色都不自覺的變了幾分,“皇上說她當得,那旁人再怎麽勸也不管用了。”
毓秀的臉色無比難看,長樂微眯了雙眼瞧著她,半晌才露出了幾分笑意,“這也不是到了不可逆轉的地步,立後的旨意沒下,這後位就永遠空懸著。皇上最忌憚貴妃的是什麽,淑妃娘娘應該清楚罷。”
毓秀睨了她一眼,“你是說……”
“皇上一直喜歡長姐,最能惹怒皇上的,便是長姐與江陵王的私情。”
毓秀微微蹙眉,“可是咱們也沒有證據,怎麽能證明王爺與貴妃有私?”
“不需要證據。”長樂盈然輕笑一聲,聲音無比清明的傳來,“我這個長姐,一向用情最深。江陵王為了她,已經被貶到嶺南去了,嶺南那個地方,民不聊生,年年瘟疫肆虐,皇上既然派他去了,就沒有讓他回來的意思。這事兒長姐怕是還不知道呢,隻要咱們在她跟前提一提,她對江陵王有意,必然耐不住性子,到時候惹怒了皇上,再回冷宮,還不是遲早的事?”
毓秀唇角漸漸勾起,平視長樂片刻,方笑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這方心思,可比本宮深得多。”
長樂含了一縷鄙薄的笑意,輕輕抿了一口茶水,“娘娘謬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