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雲璟
永昌七年五月末,長安生下皇四子,取名雲璟。“璟”字,取玉之光彩之意,君子如玉,溫潤而澤。皇帝對四皇子的寄予,全寄托在這一個“璟”字上了。
重華殿的寢殿內放著一頂小巧的桃木搖籃,明黃色的雲綢羅緞精心包裹著小皇子稚嫩的身體,粉撲撲的小臉上泛著嬌紅,十分糯軟可愛。長安伏在搖籃邊上,伸出手指輕輕戳著雲璟柔嫩的麵頰,心底深處油然而生一股歡喜之意。
原來身為人母,真的可以改變許多事情。譬如,雲璟的出生就很好的緩和了長安與楚洛之間的種種矛盾。長安有時會想,她和楚洛之間,孩子就是相連相通的骨血。他們有了孩子,就不僅僅再是花好月圓,男歡女愛了,更多的,是出於對一個家庭的責任。雲璟就像是他們之間的牽連,是血液的凝處,也是曾經那段少年愛戀的最好見證。
思忖間,長安竟未覺出身後是有人來了。
楚洛俯下身子,伸手攬過長安,又輕輕地撫了一把睡夢中雲璟的小臉,溫柔笑道,“長安,你不知道,朕現在是有多麽的歡喜。”
長安淺淺失笑,轉過臉來瞧著他,溫然道,“有多歡喜?”
楚洛微微一笑,雙手從身後緊緊環住長安,將自己的麵頰貼到她的麵上,溫潤出聲道,“這輩子,都沒有這樣歡喜過。朕有過許多的孩子,可那種喜悅,隻是為人父的喜悅,可如今這份,獨獨是為了你。”
長安心中觸動,眼中的光彩漸次亮了起來,她輕輕握住楚洛的手,靜靜聽得他的聲音沉穩入耳,“長安,從前我總是在想,我們要是有了孩子,會長什麽樣子。如果是男孩,可能會像我,如果是女孩,大抵會像你。”
長安聞言,不覺蹙眉看著他道,“你什麽時候開始想這些事的?”
楚洛清俊的麵容上含了一層深深的笑意,他笑著伸手去刮長安的臉,溫言道,“從遇見你的第一刻起,我就在想這些了。”
“沒個正經兒。”長安笑推了他一把,假嗔道,“盡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楚洛滿麵都是甜笑,又靠近長安去,將她攏入懷中。
在這一幕隻有楚洛、長安與雲璟的畫麵裏,長安總希望能將這段時間停留得長一些,再長一些。
過了一月,長安在重華殿眾人悉心的照料下,漸漸恢複了過來。這段時間,蘭姨常常領了長萱和長興來看她,連母親都帶了長樂來過一兩回。周若華在二月的時候,已經生下了一位帝姬,算來也是與雲璟同年,便也常常抱了來與雲璟作伴。
若華的女兒取名“念慈”,長安也是極喜歡女孩的,於是常抱了與雲璟一同玩耍,若華看著長安的樣子,不禁掩唇笑道,“娘娘這樣喜歡女兒,等著再生一個帝姬,可不就兒女雙全了嘛。”
長安麵上一紅,將念慈放到搖籃裏,緩緩笑道,“哪有這樣好的福氣,有了雲璟,我便也知足了。”
“皇上最近幾乎每日都來看娘娘,再有身孕,可不就是遲早的事兒。”若華滿口笑著,看著長安的臉上逐漸緋紅下去,也不由得止了話題,微微啟唇道,“哎,嬪妾可是有好些日子沒有見到薑充儀了呢,她不也常到娘娘這裏來嗎?”
若華隨口提了這一句,長安卻是上了心。
自從雲璟出生那日婉然來過後,長安便極少再見她的身影。想到此處,她便喚來了晚香,吩咐道,“你帶上東西,去薑充儀那裏瞧瞧吧,充儀有好些日子沒來了,本宮也有些擔心她。”
晚香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連忙拿了些上好的羅緞前去常寧殿了。
薑婉然晉位充儀後,便安置在常寧殿。皇帝擇了這個住處給薑婉然,一來是因為她性子靜些,不喜熱鬧的地方,二來也是因為她與長安交好,住在此處,離重華殿也近些。
晚香提了東西,剛一進殿門,恍然驚覺四周竟沒有一個宮人在側,不禁訝然。她再往殿內走近些,還未打了簾子進去,一個茶杯便從屋內扔了出來,“砰”地一聲摔碎在晚香的腳下。
晚香大驚,立刻站定,側耳聽著裏頭的響動聲。
大殿之內,薑婉然與蕭昱相對而立,婉然一臉的淚痕,抬起眸來,清定地望著蕭昱。
“小主這是發什麽脾氣……”蕭昱輕輕歎一口氣,彎下身來想要動手去撿碎裂的瓦片。
“不準撿!”婉然突然低吼一聲,目光緊緊地落在蕭昱身上。
“婉然,你這是……”
“昱哥哥!你為什麽要這樣?我們之間一點都沒變啊,我還是婉然啊,我什麽都沒有變啊……”婉然的哭聲幾近哀求,她蹲下身來,緊緊地抓住蕭昱的衣袖,不肯讓他離去半分。
“夠了!”蕭昱目光一沉,眉心的愁意如同遮住日光的烏雲,他沉沉閉目,半晌緩緩出聲道,“我真的已經很累了。我們到底還要這樣糾葛不清多久?我們永遠也不會有結果的,你也知道的,不是嗎?”
“不,不,不是這樣的!”婉然失控地要去抓蕭昱的手,淒厲哭喊道,“我還沒有孩子,隻要我有了孩子,就有了依靠……可是我不願意有皇上的孩子,昱哥哥,我想有你的孩子……”
蕭昱的目中大震,他猛地甩開婉然的手,怒聲道,“你是瘋了!你真的是瘋了!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你也說得出來!”
婉然跌坐在地上,目中早已毫無光澤,她緩緩冷笑道,“昱哥哥,我早就瘋了。從我踏進這皇宮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經瘋了。可是……我不能沒有你,沒有你我真的活不下去……”
婉然露出淒惶的神情,任由淚水無聲而肆意地滑落。
蕭昱眼圈微紅,蹲下身來撫住她瘦弱的肩膀,溫聲道,“剛才的話是我說重了,你起來吧。”
婉然倔強地別過頭去,任由蕭昱怎樣拉她也不肯起身。終於蕭昱的耐性也被磨沒了,他站起身來,斬釘截鐵道,“木已成舟,小主還是別做他想了。微臣在太醫院還有事情,不便多作久留了。”
說罷,他就要拂袖離去。婉然忽然站起身來,一把從背後擁住他,淒然淚下,“昱哥哥,我們怎麽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本來不是這樣的……我們應該在一起的,我們本來都要成親的……”
蕭昱聽及婉然提起往事,心下不禁黯然,他輕輕掙開婉然的手,目光微冷,“今日這個局麵,不是我造成的。”
婉然聽了這話,頓時湧起無窮無盡的委屈,可話到了嘴邊,卻凝成了陣陣的冷笑,“你還在怪我不是嗎?你怪我每日跟皇上承歡,卻還要日日見你,不是嗎?是啊,我早就已經沒資格了,我是皇上的薑充儀,而你是太醫院的禦醫,我們終究是身份不同的。”
蕭昱心思一沉,聲音平穩的沒有一絲波瀾,“是啊,我隻不過是一介平庸的太醫,而你是後宮尊貴的主子,我哪裏敢奢望小主的垂憐。”
話音未落,他已經轉身從薑婉然的麵前離去。
婉然情急,急忙上前就要拉住他,“昱哥哥你聽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話未說完,她已經瞥見了站在門口諾諾頷首的晚香。晚香站在外麵,早已聽見了兩人的一切對話,此刻見兩人突然衝了出來,頓時大驚失色,連忙跪下道,“小主息怒,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是奉貴妃娘娘之命,前來看看小主,小主息怒,奴婢真的什麽也沒聽到啊……”
薑婉然陡然見了有人站在門口,早已是氣得渾身發顫,此時聽了這番話,更加確認她是什麽都聽到了,於是冷冷出聲道,“抬起頭來。”
晚香聞言,心下驚駭,卻又不敢不抬頭,她緩緩仰起臉來,卻不敢直視婉然的目光。
“晚香?”婉然心中頓時一驚。她本以為是別的什麽宮女,她便可以直接處死,可是居然是晚香,是沈貴妃的心腹,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動手的了。
婉然怔在當下遲遲不肯發話,晚香就這樣瑟瑟發抖地跪在她的麵前。
蕭昱見狀微微歎一口氣,伸手要扶晚香起來,“地上涼,快起來吧。”
婉然怔怔地望著蕭昱,望著他將晚香輕輕扶了起來,又接過她手中的東西,安然一笑。
他是那樣的溫柔,與方才發怒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他對一個下人都可以如此這般溫切,可是麵對自己,隻有徹骨般的寒冷。
婉然此時此刻,感覺自己的指尖都在發抖。
她有多久沒見過他對自己笑了呢?
晚香就是在貴妃麵前再得寵,她也不過是個宮女而已,是最卑微的下人。
想到此處,婉然仍然遏製不住自己心中的怒火,她看向晚香,眸中都在極力隱忍著怒意,“滾出去。”
晚香目光微微一縮,求救似的望向蕭昱。
“本宮叫你滾出去!”
“婉然!”蕭昱情急之下出聲,話一出口,他忽然又回神過來,望向婉然,拱手道,“充儀小主是累壞了,早些歇息吧,微臣先告退了。”
語畢,他按了宮中禮儀恭恭敬敬地向婉然施了一禮,起身退去了。晚香跟在他的身後,也不敢再作久留。
薑婉然立在當下,望著蕭昱與晚香一前一後離開的身影,隱忍許久的怒意驟然間爆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