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落青
永福宮內,表麵上的安靜祥和卻依然掩蓋不住暗裏的波濤湧動。人人自危,都在等待著這後宮的老主子爆發的一刻。
連一向伺候慣太後的惠芝也是心驚膽戰,奉上茶盞的手都在一個勁兒地打顫。彼時大殿之中一片死寂,銀針落地成聲。
太後沉靜了雙目,倏然開口道,“你們真是愈發大膽了,居然隻敢往永福宮裏報喜,卻一點也不報憂啊。”
惠芝深深俯身下去,卑躬屈膝道,“皇太後近日一心禮佛,奴才們哪敢擾了太後的清淨。”
太後抬起眸來,淡淡地瞥她一眼,不怒自威道,“哦?那照你這麽說,是不是要等到哀家被趕出這永福宮的那一日,才有人來告訴哀家呢?”
太後言辭犀利,眾人惶恐,一時間齊齊跪了一地,惠芝也跟著在前頭立刻跪了下去,“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你們有什麽不敢的?”皇太後的聲線脆薄,卻是笑語淩厲,“閩浙總督沈圖南殉職,皇上倒是趕著把前朝換了一批人,陸崇源、沈長平、胡交榮,都入了朝,這麽大的事兒,你們居然都能給瞞住了!”
眾人哀哀低首,縱是一句也不敢再言。
惠芝是幾十年來伴在太後身邊的老人,這個時候當然懂得分寸,立刻擺手示意四周宮人退下,低聲向太後道,“皇太後息怒,這不是奴才們刻意瞞下的,是明德宮吩咐了,不讓人往永福宮裏傳的……”
太後的怒色冷卻少許,但眸中的清冷之色卻愈加濃烈,“皇帝懂事了,凡事都開始自己做主了。他把洵兒在位時的幾個大臣調離中央,又換了一批年輕的官員,為的還不就是脫離哀家的掌控。”說罷,太後抿了一口清茶,輕嗤一聲,“皇帝剛剛登基的時候,哀家還當他是不情願坐上這個位置的,現在來看,倒不是完全如此了。”
惠芝低首道,“先帝在位的時候,中意的兒子一直都是二皇子和咱們的三皇子,不過因為三皇子去的早,這太子之位才到了二皇子的手裏。皇帝年少的時候不爭不搶,先帝自然也就沒有留心他。”
太後冷冷失笑,麵上冷漠的沒有一絲表情,“他不爭不搶,不代表沒有這個心思。哀家的兒子,哀家自然了解。先帝立二皇子為太子,而不立哀家的四皇子和六皇子,不過是為了防著哀家謀權罷了。哀家與先帝夫妻數十載,還不是都在互相算計?”
惠芝宛然歎一口氣,不欲再言。
太後合目須臾,再睜開眼來,目中是一片了然與惋惜,她沉沉道,“罷了,前朝的事,到了哀家這個年紀,也不欲再管。隻是你方才所說,聽雪堂那邊有了動靜?”
惠芝恭敬道,“是,魏美人誕下了皇子。按了她的意思,已經交給鍾昭媛撫養了。”
太後聞言,忽而笑道,“這事皇上居然也肯了,看來他實在是不把哀家放在眼裏啊。”
惠芝陡然一怔,“太後……這……”
“哀家老了,自從洵兒去了以後,哀家也無暇去管前朝的是非了。既然朝中事宜自由皇上定奪,那麽後宮的事兒,皇上便是不能擅自做主了。”太後的眼裏閃過一絲冷意,語調卻平靜得毫無波瀾,“賜她一杯鴆酒,一了百了。”
惠芝聞言大震,眸中驚痛不已,止不住出聲道,“太後,魏氏在後宮中一直並無過錯啊……”
“有了皇子便是她最大的過錯。”太後薄唇微啟,聲音卻是徹骨的寒冷,“皇後重用她,卻沒承想她一次侍寢便有了身孕,這也是她的福分。可依她的身份和地位,必然是不配撫育皇子的,所以她也很聰明地把皇子早早交予鍾昭媛撫養。可她是孩子的生母,這必然是一大禍患。留子去母,是再好不過。”
說罷,她淡然地望了惠芝一眼,似是不經意道,“你找人去把宋昭儀叫來,讓她在邊上看著。”
惠芝渾身驟然一凜,卻也不敢不應下。過了許久,她似是忽然想到了什麽,立刻進言道,“太後,魏美人去了以後,那二皇子……”
“必然不能留在漪瀾殿裏了,皇後是嫡母,交予皇後撫養。”
“可是皇後膝下已有一兒一女,恐怕……”
“恐怕什麽?”太後神色間甚是冷峻,冷然望向惠芝,緩緩開口道,“月容帝姬又不是皇後所出,有了皇子,還要帝姬作甚?便把月容帝姬交還給鍾昭媛,讓她們母女團聚吧。”
惠芝低首答了聲,默默歎了一口氣,無聲離去了。
不過一個時辰,惠芝便帶著一個小太監,端了鴆酒進了聽雪堂。待兩人進去時,宋燕姬已經坐在殿內了。
魏青芸尚且躺在床上,見了惠芝進來,麵色突然發白,宋燕姬由著宮女扶了站起身來,謙遜地喚了一聲,“惠芝姑姑。”
惠芝微微頷首,方開口道,“昭儀娘娘先出去吧,奴婢奉太後之命,有些話要跟美人小主單獨說,昭儀娘娘就在外頭候著便是。”
燕姬心中既知惠芝姑姑在太後麵前有著德高望重的地位,自然不敢多作分辯,隻領了冷香悄悄退去了。
惠芝揚一揚臉,示意殿內的宮人盡數退下,隨後自己從小太監的手中接過鴆酒,端到了魏青芸的麵前。
“小主,請吧。”
青芸何嚐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立刻嚇得臉都白了,急忙從床上起來,跪在地下低低哀求道,“姑姑,姑姑不要,嬪妾去求皇太後,求她開恩啊……”
惠芝的麵上閃過一絲動容,她別過臉去,鎮定了開口道,“已經沒有用了,奴婢不是沒有替小主求過情,太後的意思,沒人改變得了。”
青芸突然安靜了下來,或許是自知再求也無用,便盡力維持了麵上的溫和,沉沉出聲道,“姑姑,我隻問一句,太後為何要這麽做?”
惠芝合目不語,臉上卻仍是靜寂的哀痛,“孩子,既然進了皇家的大門,生死都由不得自己了。咱們都是踩在刀尖上活著,這一點,你總該明白的。”
“是不是因為雲玢?是不是因為我的孩子?”青芸頹然低首,哀慟不已,“我都已經把孩子交給昭媛娘娘撫養了,到底還要怎麽樣……”
惠芝歎了一口氣,這聲沉重的歎息裏帶了悠長的尾音,亦是有無限的唏噓,“昭媛娘娘也不能夠撫養二皇子,二皇子這個時候已經被送去鳳鸞宮中了。”
青芸陡然一驚,抬起頭來,眼中噙滿了淚水,“那是為什麽?我隻是一個美人的位分,我沒害過任何人,更沒有得罪過太後,太後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
惠芝瞥一眼窗外,定定道,“小主,別喊了。昭儀娘娘還在外頭聽著呢。”
“宋昭儀?”青芸回過神來,忽然冷冷失笑,“太後是要我死給宋昭儀看,皇上喜歡昭儀娘娘,太後必然不敢拿她如何,所以殺雞儆猴,做給她看罷了。”
惠芝聞言,不禁眉心一黯,“皇上在朝內重用後宮親信,將前朝官員分調地方,太後必然是生了心結。前朝已經動亂,如果後宮再不能太平,如此,太後定是不能允了。”
“這便是了。”青芸惘然一笑,淒惶出聲道,“沈貴妃,鍾昭媛,甚至連宋昭儀,太後都不能拿她們如何,便是我,不得皇上的寵愛,即便是死了,也是無牽無掛……”
“小主別這麽想。”惠芝刻意避開她的目光,語氣沉沉道,“二皇子既然交予皇後娘娘撫養,也就算是半個嫡子,小主應該高興才是啊。”
青芸聞言,驀然睜大了雙眸,不可置信道,“所以便是用我這一命,去換雲玢的身份?”
惠芝重重點頭,“嫡庶有別,在這皇家,更是天壤之別。太後已經是格外開恩了,讓小主沒有後顧之憂,可以安心上路。”
青芸的神情冷冷落落,眼底卻閃出了疏星朗月般的微光,她突然抓住惠芝的衣袖,含淚哽咽道,“姑姑,你答應我,我死了以後,一定要保全我的雲玢。”
惠芝謂然頷首,亦是不能再言,她將鴆酒遞到青芸手中。青芸隻是注目看了一會兒,便一飲而盡。
惠芝再看不下去,轉身退了出去。
她走至屋外,聽到裏頭掙紮了幾聲,很快便沒有了聲音。
惠芝年輕的時候,亦是見過許多人都是這樣的死去。鴆酒的毒性大,發作也很快,太後以鴆酒相賜,必然是格外開恩了。可是魏青芸到底是可憐,也不過同許多人一樣,隻是後宮中的犧牲品罷了。想到此處,她腳下的步伐不由得沉重了許多。
宋燕姬正坐在院中,臉色驚得慘白,見了惠芝出來,甚至連起身都忘了,隻定定的坐在那裏,神色間一片茫然。
“昭儀娘娘別在這裏坐著了,風大,小心動了胎氣。”惠芝溫然囑咐一聲,便要從她身邊離去。
“太後到底對魏美人做了什麽?她為什麽要這麽做!”燕姬赫然醒過神來,睜大了雙眸,滿腔怒意地盯著惠芝。
“昭儀,不準對太後不敬!”惠芝以淡然之色相對,緩緩出聲道,“昭儀娘娘不論今日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隻當什麽也沒看到,什麽也沒聽到,自己心裏有數便可,萬萬不可對皇上提起。”
“你們這是草菅人命!”
惠芝淡然瞥她一眼,不去管燕姬在身後的叫嚷聲,不複一言,便從她的身邊緩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