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霜滿天
日子一日一日地過去,冷意總是來得迅速且不動聲色。
永昌四年,臘月十三。
燕姬冊封宋婕妤,遷居同心殿。
海枯石爛同心永結,地闊天高比翼齊飛。楚洛賜她同心殿居住,亦是昭顯了她的無尚榮寵。
過了這些日子,鍾毓秀也已經出了月子,可以各宮隨意走動了。青芸常常來漪瀾殿中,伴她一側。毓秀雖不喜青芸,但多多少少有些忌憚著她,所以往日來也對她客氣些。
後宮南側,是同心殿距離漪瀾殿最近。毓秀坐在屋內,常常聽著龍攆的聲音從她的殿門前疾馳而過,卻不留一點痕跡。
她一壁照顧著帝姬,一壁又生著悶氣,身子總是不大好。青芸卻常常在她耳邊吹風,要她去拉攏宋燕姬,保住自己和帝姬的地位。起初毓秀氣不過,怒斥道,“本宮堂堂尚書之女,憑什麽要去拉攏一個野丫頭?!”
可青芸卻是不泄氣,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要去同心殿走一趟。毓秀聽得多了,也是不免動搖了心思。
這日剛用過早膳,青芸便前來漪瀾殿,要陪同毓秀一起去看望宋燕姬。兩人相伴著走進了同心殿的大門,隻見同心殿的門口粉妝玉砌,金碧輝煌,走進來看,卻是另外一道風景。清淡的紫檀香在殿中幽幽縈繞,沉靜而美好。頭頂是一襲一襲的流蘇,隨風輕搖。麵麵窗扇上都是精致的雕工,稀有的木質。窗外一片旖旎之景,假山,小池,碧色荷藕,粉色水蓮,無一處不顯示著江南水鄉的煙雨風情。
看著周遭的這一切裝飾,毓秀不由得輕輕冷哼一聲,身旁的青芸聽到,轉首擔憂著望了她一眼。
走進正殿內,燕姬正坐在榻上,殿內燒的炭暖烘烘的,可是她渾身上下卻散發出一種冰冷而不可靠近的寒意。
燕姬見了毓秀攜同青芸進來,眼神一跳,頗感意外,她緩緩站起身來,淡然道,“昭媛娘娘。”
按了位分,青芸是要給燕姬請安的,眼看著青芸深深屈膝下去,燕姬卻隻是巋然不動。
毓秀盡力克製住心中的不滿,唇邊銜了一縷笑道,“妹妹剛來宮裏恐怕還是不太懂規矩呢,見了位分高的嬪妃,妹妹可是要屈膝行禮的。”
燕姬冷淡一笑,目光虛浮,露出一絲不以為意的譏誚,“宮裏規矩繁瑣,皇上說我不必遵守那麽許多,隨意便可。”
毓秀聞言,笑意立刻僵在了臉上。
還是青芸反應得快,先在二人之間打了個圓場,笑意宛然道,“還是皇上疼婕妤姐姐,我們可都得按了規矩來呢,這見誰都要跪的,膝蓋可都要跪痛了。”
燕姬聞言,不屑地冷哼一聲,卻並不領青芸的情。
青芸的麵色一僵,隨即又如常笑道,“昭媛娘娘與嬪妾這回來啊,是帶了好些東西給姐姐呢。”說罷,她轉首向蘭香遞了個眼色,蘭香立刻下去將東西拿了上來。青芸覷了毓秀一臉,見她氣得一臉通紅,忙笑了掩飾過去,“這裏有好些首飾和衣料,都是昭媛娘娘從漪瀾殿裏選出來送給婕妤小主的。”
青芸說著,便揚一揚臉示意蘭香將東西交到小宮女的手中。那宮女剛要接過,燕姬立刻橫了她一眼,小宮女嚇得不敢作聲,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茫然不知所措。
燕姬望向毓秀,那笑意薄得像天際的淡淡浮雲,隨風即逝,“燕姬謝過昭媛娘娘的好意了。昭媛娘娘剛生下帝姬,燕姬還沒有送賀禮過去,這些東西,就當是賀禮,全都送還給娘娘了罷。”說罷,她莞爾一笑,語帶嘲諷道,“總歸我是不喜歡這些東西的,還是娘娘拿了去好。”
毓秀聽了這話,氣得雙眸血紅,差點要衝上前去與她撕扯起來,幸而青芸在她的身側猛力拉了一把,才製止得住。
燕姬瞧她一眼,她向來是看不慣這種庸脂俗粉,矯揉造作的女子,此時見毓秀動怒,更是平添了一絲快意,於是開口道,“皇上這些日子公事繁忙,都沒有空去看娘娘和帝姬,等皇上一會兒下了朝,燕姬會告訴皇上,讓他去看看娘娘的。”
燕姬這一句才是徹徹底底地燃起了毓秀心中的滿腔怒意,她的的眼底有燃燒的火色轟然綻開,狠狠地將東西奪過來摔在地上,拂袖而去。
青芸見狀,忙不迭地在毓秀身後追了上去。毓秀見了青芸跟上來,氣更是不打一處來,揚手就給了她一個耳光,怒氣衝衝道,“都是你出的好主意!讓本宮來跟這個賤人示好!方才本宮在殿內受了多大的屈辱,你都看見了嗎!”
青芸捂著半邊臉,怯怯勸道,“娘娘,這還沒出同心殿呢,宋婕妤該聽到了……”
“本宮就是要讓她聽到!簡直是放肆!”毓秀氣得一張秀臉漲得血紅,直喘著粗氣,猶是氣憤道,“她宋燕姬算是個什麽東西?!憑什麽要她告訴皇上來看本宮!她以為自己得寵就了不起嗎!從前沈長安得寵的時候,都不敢這樣對本宮說話!”
“娘娘,娘娘……”青芸嚇得有些發顫,連連跟上去道,“娘娘,您消消氣,咱們回宮再說,回宮再說。”
毓秀轉首恨恨地瞥了她一眼,大步走出了同心殿。
回到漪瀾殿後,鍾毓秀猶有餘怒,把宮女遞過來的茶盞狠狠往地上一摔,眾人皆靜,隻敢瞧著主子發火,卻沒有一個敢上去勸阻的。
倒是青芸大了膽子,不顧方才挨了毓秀一個耳光,就要上前去勸慰。她剛一走近,外麵卻有太監來報,說是皇上來了。
毓秀心中一驚,皇上已經有數日沒有踏足過漪瀾殿了,沒想到她剛去過同心殿,皇上卻在這個時候來了。
這樣想著,皇帝卻已經踏進了殿內,毓秀盈盈福身下去,溫順恭敬,“皇上萬福。”
皇帝淡淡地“嗯”了一聲,轉眼卻瞧見了毓秀身邊的青芸,微微凝神道,“你是……”
毓秀聞言,抬首望了青芸一眼,心裏不免覺得有幾分好笑。青芸也是又窘又喜,忙抬起臉來答道,“嬪妾是聽雪堂的魏寶林。”
皇帝的目光淡淡地掃過她的麵龐,隨後注意到了她的一身青色衣衫,臉上忽然起了一絲笑意,連語氣亦是溫和了幾許,“你也喜歡穿青色?”
青芸麵上一喜,連忙答道,“嬪妾小字青芸,是喜愛青色的。”
皇帝溫然頷首,唇角便有了一星笑意,“朕從前在王府的時候,也是極喜愛穿青色的。”
青芸臉上的笑意更濃,剛想再說些什麽,卻恍然瞥見毓秀眼底的怒意,於是趕忙俯下身道,“皇上來看昭媛娘娘,嬪妾身子有些乏了,就不打攪了,先回宮去了。”說罷,她慌忙站起身來,領了自己的宮女出門去了。
青芸一走,毓秀的緊蹙的秀眉才舒展開來,她湊到皇帝麵前,親昵地挽了他的胳膊笑道,“皇上回宮以來,就沒來過臣妾這裏,臣妾還當是皇上出去一趟,就把臣妾給忘了呢。”
皇帝麵上一冷,似是不習慣毓秀這般親昵的模樣,隻淡然道,“帝姬在哪?”
毓秀聞言,一張芙蓉秀臉上立刻閃過一絲歡愉的喜悅,即刻向外吩咐道,“快去把帝姬抱來。”
過不許久,蘭香便把帝姬抱了上來交到皇帝手中。楚洛看著懷中小小的人兒,也不由得生了一股喜悅。
如果他和長安的孩子還在,現在也是應該這麽大了,他會長成什麽樣子呢?
這樣的念頭不過一瞬,楚洛亦是把自己嚇了一跳。
好端端地,他竟會突然想起沈長安來。
然而想起她來,他的心裏卻又是溫暖的,洋溢著發自內心的愉悅。
他是萬萬不應該如此的。
楚洛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上,全然不覺自己的神色已經起了變化,毓秀見狀,自是嚇了一大跳,連忙把帝姬接過抱在懷中,擔憂著問道,“皇上是不喜歡女兒嗎?”
楚洛出神片刻才醒了過來,聽了毓秀這樣問,毅然解釋道,“怎麽會呢,兒子和女兒都是一樣的。”
皇帝這樣說,才讓毓秀稍稍安下心來,她望著懷中的帝姬,滿心歡喜道,“那請皇上給帝姬賜個名字吧。”
楚洛沉思片刻,眸中忽然亮起一點星光,旋即笑容滿麵道,“毓秀是花容月貌,朕的女兒自然也是像你的,就叫月容可好?”
“月容,月容……”毓秀喃喃自言,忽而一笑道,“當真是個好名字,臣妾多謝皇上恩典。”
楚洛微微頷首,凝著毓秀懷裏的月容帝姬,疏朗一笑。
毓秀抬頭望著皇帝,亦是思緒飄忽不定,過了半晌,才躊躇著道,“皇上,臣妾還有一個請求。”
楚洛眉目溫然,“什麽?”
“臣妾與皇後娘娘情同姐妹,娘娘一直待臣妾很好,如今皇後娘娘膝下有了大皇子,一直在期盼一個嫡出的公主,所以臣妾想著,雖然月容並不是皇後娘娘的嫡出,但如果能養在皇後娘娘的膝下,也算是完成皇後娘娘的一個心願了。”
楚洛聽著,心下亦是有幾分疑惑,不禁出聲問道,“把月容送給皇後撫養,你倒是也舍得?”
毓秀笑影清淺,“皇後娘娘本來就是月容的嫡母,臣妾有什麽舍得不舍得的?月容到底還是臣妾的女兒,臣妾也能常常去鳳鸞宮中看她。”
毓秀說到此處,皇帝已然是無須再言了,於是便欣然應允道,“那便依了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