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向來情深
長安與晚香回到住處,遇上了正要去打水的賀昇。他見兩人出去已久,心下亦是猜到了幾分緣由,便恭謙躬身道,“主子,六爺在裏麵呢。”
晚香向賀昇使了個眼色,讓他不要再提起楚洛,這一動作落在賀昇的眼裏卻令他隻是不明所以。長安望了晚香一眼,她立刻收斂了容色。長安又向賀昇一點頭,撇下晚香獨自進到屋裏去了。
廂房內的空氣沾染了碧桃的清香,散在四周亦是清新淡雅。楚洛專心提筆作畫,一道娉婷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經映在了地上。他還沒來得及思忖,就被一個柔軟而堅定的力量從背後緊緊擁住。
楚洛的眉眼間都是溫潤的笑意,他握緊長安的手,剛想從身後拉過她,卻恍然感受到她的淚水倏然而落。
“長安……”
她微微閉目,似是在感受著這最後一刻的溫存。
她快要失去他了,是的,她真的快要失去他了。
“楚洛,之前你問我,願不願意與你一同離開,我現在答應你,我們走,好不好?我什麽都不要了,什麽都不要了,我們離開洛陽,再也不回去了好不好?”
長安幾乎是懇求般的語氣令楚洛的心口一窒。
他沉默片刻,溫言安撫道,“你在說什麽傻話呢……”
長安鬆開手來,睫毛上盈著一滴晶瑩的淚珠,她帶著癡惘的笑意,幾近癡狂,“你放不下了對不對?你還想著皇後,想著鍾毓秀,想著你那未出世的孩子對吧?”她抬起眸來,笑得茫然,“或許,你的心裏是在想著別人……”
“長安!”楚洛站起身來,眼底的痛楚隨著燭火跳躍不定,“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些什麽嗎!”他望著長安淒然落淚,心下亦是不忍,他靠過身去,握住她的手,不由得生出一抹沉沉的擔憂,“從前朕可以這麽說,因為朕還不是皇帝,他們要扶持誰登基,跟朕都沒有關係,可是朕今日坐上了這個位置,就不得不為大楚,不為百姓考慮。”
長安冷冷嗤笑,“是你自己還放不下。”
“沈長安。”楚洛抬起眸來,麵上繃緊了神色,沉聲道,“你不要太過分了。”
“我過分?”長安抑製許久的淚水在瞬間洶湧而出,她再也克製不住滿臉的恨意,惘然出聲道,“楚洛你捫心自問,自從你登上這皇位之後,你有沒有變過?你敢說你還是那個逍遙山水之間的臨安王嗎?!你早就不是了,你表麵上一派正氣,實際上早已被皇家的一切腐蝕了內心!你是渴望這權勢的,渴望萬上之上的尊崇的,你為什麽就不肯承認呢?”長安淒厲呼號,說到最後,已經是滿麵淚痕,她的疾言厲色裏透著無比的虛弱,亦是整顆心都迸裂開來,她凝望著楚洛,似是不甘,又似是喪氣。
最終,長安的麵容上隻餘下驚痛的沉影,她沉沉出聲道,“你還是楚洛,隻不過你是皇帝,再也不是我的王爺了。”
有長久的沉默在兩人之間徘徊。似是有百年之久,楚洛終於開口,聲音裏有著沉沉的哀傷,他是在問長安,卻又是像在自問,“我變了,難道你就沒有變嗎?”
長安冷冷一笑,那笑容卻隻是牽動了嘴角的弧度,並無半分實意,她閉目片刻,再睜開眼時,目中已無淚水,“是我變了,所以你有資格如此。”
有一絲快意的痛楚犀利的劃過心間,長安解下腰間玉佩狠狠地砸在桌上,碧玉瞬間碎成兩半。
長安冷眼看著,似是極為滿意,她冷然笑道,“如此,便是最好不過了。”
楚洛的眼角閃動著一點微光,那微光裏,是無聲的悲覺,他淡淡地掃了她一眼,重重歎了口氣,那歎息的尾音裏帶過一縷沉痛至極的悲傷。他回過身,揚長而去。
門口立著賀昇和晚香。兩人聽見屋內動靜,不敢進去,隻得在門外候著。楚洛走過時,目光隻作了短暫的停留,便徑自離去了。
賀昇見皇帝走遠,心下亦是焦灼,忍不住向屋內道,“主子,奴才趕著去追六爺了。”
長安回應他的隻是一陣沉默。晚香見狀,飛快地覷了賀昇一眼,提醒他道,“快去吧。”
賀昇一躬身,急匆匆地去了。
晚香走進殿內,默默地幫長安收拾好殘局。當她發現玉佩碎成兩半時,一顆心猛地一顫。自己的主子與皇上吵架,她早已見過不止一次,可吵到這種程度,此事已然是非同小可。晚香心下不禁黯然,這大概也是為了那個宋燕姬吧。
楚洛走到街上,依然是冷冷落落,空洞的眼神不知落向何處。剛才發生的一切無端地叫他心痛至極,久久不能平息。他不知一個人走了多久,停下腳步,抬眼望見的卻是玉門客棧。
賀昇在後麵追了上來,喃喃出聲道,“爺,你慢點……”等他趕至楚洛的身邊,抬首一望,牌匾上用金線勾勒的四個大字“玉門客棧”盈然置入他的眼簾。
“爺,咱這是……”
楚洛的眼底凜凜如刀鋒,他思量了片刻,輕輕歎道,“走吧。”
他剛一回身,就被一個晴朗而明亮的聲音叫住。
“楚公子。”
楚洛回過頭去,是宋燕姬。
他心底一顫,唇角轉而浮起清冷的弧度,“宋公子。”
宋燕姬一身男裝,威風凜凜,舉手投足間盡然散發著大隱隱於市的涼薄氣息,她拱一拱手,輕笑道,“公子這麽晚了是要去哪裏?”
楚洛抬首望了一眼玉門客棧,眸中閃過一絲微光,但轉瞬即逝,“在下與宋公子小酌一杯可好?”
燕姬麵上一怔。
不請自來?自然不是什麽好兆頭。她忽然想起今日午時來到這裏的沈長安,心底驟然一沉。
然而在她思忖間,楚洛已經跨過了門檻進去了,跟在後麵的賀昇悄悄望了燕姬一眼,沒有作聲。
二人置於樓上廂房間,楚洛自斟自飲,燕姬隻是相對無話。
楚洛一杯接著一杯地飲酒,燕姬心下微動,一把奪過楚洛手中的酒盞,望著他驚疑的神情,兀自笑道,“楚公子喝得這麽急,也不怕傷身。”
楚洛不覺失笑,將酒盞從宋燕姬手中奪回,將杯中殘酒飲盡,不經意道,“宋公子多慮了。”
燕姬微一凝神,將自己的酒杯斟滿,一飲而盡,烈酒入喉,陣陣刺痛,她強撐著一臉笑意,望著楚洛道,“公子有什麽煩心事,不妨說給在下聽聽。”
楚洛覷著燕姬一副強逞英氣的樣子,黯然一笑,卻無意將事情說給她聽。
燕姬螓首低垂,將酒盞揚起飲盡。她抬手的一瞬間,楚洛注意到她腕上的珠翠,越是覺得幾分有趣,口中似是不經意道,“原來宋公子喜歡女人家的玩意兒啊。”
燕姬聞言麵色緊繃,四下察看後,才發現是自己換衣時竟忘了把珠翠取下來,愈發是覺得難堪。她將珠翠摘下置於桌上,麵色冷冷淡淡,“女子送的東西,有什麽驚奇的?楚公子身上難道不也帶著女子送的飾物嗎?”
說罷,她開始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楚洛的衣物,想從他的身上尋得一點蛛絲馬跡,忽然,她瞥見楚洛的腰間係著一隻小繡香囊,剛要出聲,她恍然看清了上麵繡的小字,心口是重重的一震。
長安。
沈長安。
燕姬收回目光,眼底含了一縷挫敗的失落,她斟滿酒杯,一杯入喉。
有良久的沉默,燕姬聽得楚洛出聲,他的聲音低沉而又溫暖,沉沉灌入心間,“宋燕姬,你為什麽就不肯承認自己是女子呢?”
宋燕姬聽見自己的心怦怦地跳著,一下接著一下,她的眼中驟然一亮,如熠熠的火苗,直直燃上他的麵頰,“你是皇帝,不也是不肯承認的嗎?”
楚洛的神情瞬間莊肅而冷然,他完全了然,訝於燕姬此時的鎮定自若,亦是有些慨歎,“你是怎麽知道……”
燕姬的眼眸一沉,伸手解下自己的發帶,三千青絲盡數散落,蛾眉皓齒,飛閣流丹。
她心下一酸,眼底之中似有深深無法言喻的痛楚,忍不住感泣道,“你早就知道我是女子。可賭坊的那一日初見,本應就是我倆所有的緣分,後來的船舫遊樂,也不過爾爾。可是你今日還是走到這裏來了,試問皇上,你可是有一分一毫的心思嗎?”
說完這番話,燕姬的手心裏全是冷汗。她觸怒了龍顏,他的一句話就可以要了她全族人的性命。可是她還是這樣說出來了,不留半分餘地。
“別再說了。”楚洛的聲線清冷,卻難掩他眉目間的一絲溫存,他沉著而冷靜,注目良久,像是沉沉起誓般的堅定不移,“我楚洛此生隻有沈長安。”
一縷苦澀的笑緩緩在燕姬的唇邊綻開,如破碎的琉璃,毫無預兆地碰碎、瓦解。那絲絲縷縷的寒意蔓延到骨髓深處,更覺得悲愴難言。
她戚戚然抬首,聲音倦啞而蒼茫,“明日皇上可否陪我去一個地方?”
楚洛的眉宇間有沉沉難以抹去的陰翳,他站起身來背對著她,似是對她這突兀的要求略感驚訝,“什麽地方?”
“一個我很早就想去的地方。”燕姬淺淺一笑,漾起幾份別樣的酸楚,“隻此一麵,便再也不見。”
楚洛的雙眸微微低垂,話語清晰得如一縷殘風,劃下不可逾越的冷淡,“怕是沒有這個必要了。”
“我會等。”燕姬鎮定出聲,有些不似她這個年紀冷淡和毅然,“無論皇上來不來,我都會等。”
楚洛驟然一凜,隻是一瞬,他忽然清晰了自己抉擇,從來沒有一刻,比此時更清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