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比翼燕雙飛 上
秋日的陽光靜靜,枝葉無聲拂落。玉樹堆雪,綽約生輝。
楚洛與長安入住禾城一月有餘,江南知府聽聞皇帝在此,特意前來拜謁。這日一早,楚洛便前往城內與知府議事。
楚洛走了以後,長安也是另有打算。來了臨安這麽久,事情倒是比想象中發展得順利許多。沒有人識破他們的身份,也沒有人拿他們當皇帝與貴妃,隻是一對尋常夫妻,尋常作樂,便也知足。許多時候,長安是很貪戀現在的生活的。她希望日子久一點,再久一點,這樣他們留在江南的日子可以慢慢度過。她有些厭倦了皇宮的朱牆紅瓦,厭倦了塵世紛爭,也隻有在這段時間裏,她可以放下從前的一切,不再想皇後李淑慎,也不再想鍾毓秀和她的孩子,隻是平平淡淡地,與楚洛過完這段日子,也是足夠了。
從王府回來之後,在一日之中的某個時間段裏,她也會憶起四年前在那裏的最後一夜。如今想來,卻似是很久遠的事情了。他問她,願不願意跟他走,那麽他就放棄這皇位,與她浪跡天涯。而她終究是沒肯的。如果當日應了他這一句,今日又會是別樣的風景。他們會生活在一起,生活在隻有他們兩個人的地方,相依相守,白首不離。而如今,這卻已經是奢望了。
“主子,到時候了。”
晚香盈盈出現在門口,語意輕快,笑生兩頰。
“就來了。”長安站起身來,望著銅鏡中自己的麵容,收回了點點思緒。
今日,她要與晚香一同去寺廟中祈福。
此時此刻,燕雀酒樓裏,池館水榭,映在青鬆翠柏之間,一帶清流,瀉於石隙之下。琴音嫋嫋,婉轉悠揚。楚洛與江南知府柳方舟一同坐於包廂之內,長談國事。
楚洛的位置正對著包廂門口,在柳方舟斟酒之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忽然在楚洛的眼前一閃而過。
他下意識地站起身來向門外探去。可隻是一瞬,宋青蕪的身影就淹沒在了來往的人群之中。
楚洛微微歎息一聲。
柳方舟見狀輕輕皺眉,恭敬道,“皇上可是看見了什麽人?”
楚洛有些把握不定,語氣亦是有幾分遲疑,“一個熟人罷了。”
柳方舟略一頷首,也不便再過問。
楚洛剛打算坐下,卻又見宋青蕪的身影行至廊前。他再也按耐不住,起身出去。
“宋公子。”
燕姬今日換了一身男裝,她聽到楚洛的聲音,明顯遲疑了一下。而後轉身過來,深深頷首,拱手作揖,“公子。”
“宋公子也是來會朋友的嗎?”楚洛軒眉一挑,饒有興味。
燕姬的唇邊漾起一抹薄薄的笑紋,不假思索道,“在下隻是閑逛至此,還是不擾了公子的好興致了。”
說罷,她轉身就要離開。
楚洛眼波微橫,露出幾分笑意,望著她的背影,揚聲道,“既然相識一場,又在此地遇見,這便是緣分,宋公子可否賞光小酌一杯?”
燕姬聞言,腳步一滯。她回過頭來,幹笑了兩聲,眸子漆黑而深邃,“公子這般盛情邀卻,宋某怎有拒絕的道理?”
楚洛含笑一頷首,“這邊請。”
屋內的柳方舟見楚洛領進了一位白淨小生,不禁疑惑道,“這位是?”
楚洛眉梢揚起,朗然一笑,“這位是宋青蕪宋公子。”
“噢——”柳方舟望了燕姬一眼,眼波微轉,亦是笑道,“這位便是羅霄堂的公子哥吧。”
“哦?”楚洛神色悠然,嘴角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這話似是對著柳方舟說的,但目光卻落在燕姬身上,他意味深長地笑道,“原來柳兄也知道。”
燕姬被看得渾身不自在,自顧斟了一杯酒喝了,不再言語。
有旁人在此,柳方舟自然也不再議國事,見皇帝興頭正好,便提議道,“禾城多山水,不如柳某與兩位公子遊船可好?”
楚洛向來好山水,對此自然沒有異議。他轉首望向燕姬,含笑問道,“不知宋公子意下如何?”
燕姬點一點頭,算作應答。
於是三人租了船,泛舟湖上。船隻甚大,同船的有船夫、船娘和幾個助興的歌妓。柳方舟走在前頭,首先掀了帷帳,進了船艙,見兩邊列著椅子和凳子,中間有一張大炕,一扇門通往艄後。裏麵的人聽見了動靜,便急忙迎了出來,都是幾個年紀輕的歌妓,她們普遍挽著發髻,臉上薄薄地施了一層粉,錦繡夾襖,抱了琵琶踱步上來。
“這些姑娘都會彈琵琶,極個的也會讀書寫作,擅長歌舞,大多都是才女。”柳方舟覆在楚洛耳邊,輕聲道。
楚洛揚一揚眉,猶是幾分好興致,打趣道,“看來柳兄是這裏常客啊,對此這般熟悉。”
柳方舟聞言神色一變,不再言語。
然而他說的確實沒錯,這些姑娘們善音律通歌舞,曉詩詞,都是文人墨客的極好伴侶。她們唱的曲都是談情說愛的曲子,或者輕鬆,或者世故,或寄予苦情癡戀,或寄情於女兒家的肝斷情長,明言歡好。
曲間,一個相貌極是俏麗的歌妓走至燕姬的身側撫袖落座,淺談吟唱。燕姬極是反感這種忸怩作態的春月女子,不由得別過臉去,徑自換了個座位去。
楚洛見狀亦笑,擺了擺手向那歌妓解圍道,“你過來坐到柳兄身邊去罷。”
柳方舟一垂眼簾,讓了位置給歌妓坐去了。
楚洛噙笑望向燕姬,開口道,“宋公子不喜紅顏,怕是家裏的夫人管的嚴罷?”
宋燕姬聞言嚇了一跳,側過身去,眼神牢牢地注視著前方,漠然道,“我並沒有家室。”語畢,她回轉身來,手中晃動著酒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隨口問道,“楚公子可是已經娶親了嗎?”
楚洛聽到燕姬這般問,陡然想起了長安,心頭一暖,溫潤笑道,“早就娶了。”
燕姬微微一怔,手中的動作瞬間一滯。過了半晌,她深深頷首,避開楚洛的目光,往窗外看去,聲音是極緩極緩,“令夫人一定是極美的吧。”
此言一出,倒是令楚洛和柳方舟都駭了一跳。
柳方舟覷一眼楚洛的神色,他的眼眸暗沉,看不出作何情感。
燕姬見兩人如此,亦是覺得此話唐突了,便兀自笑道,“宋某隻是見公子衣著不凡,所以出言詢問,還望公子不要介懷。”
楚洛飲了一杯酒,隻作不覺,過了半晌,忍不住感歎道,“她自然是極美的。”
說罷,他又飲盡了一杯酒。
他竟然為自己方才的遲疑感到後怕。他是愛長安的,他自然是愛長安的,可為什麽在看到她眼眸低垂的一瞬間,他竟然生了一絲惻隱之心呢?簡直是荒謬至極。
楚洛一杯接著一杯的喝下去,柳方舟看著也有幾分駭人,忙攔了下來,道,“楚兄還是不要再喝了。”
楚洛目光冷厲,猛然一摔酒杯,杯子應聲落地,琵琶曲戛然而止。
他站起身來,望了宋燕姬一眼,醉意裏有一絲漠漠的輕寒。他轉身上岸,柳方舟也不敢遲疑,遞給歌妓們銀兩之後,立刻追了上去。
燕姬望著楚洛離去的背影,微微有些出神。
走了好一會兒,楚洛方停下了腳步。柳方舟一路追在後麵,亦是有幾分力不從心,喘了幾口粗氣,忙小心問道,“皇上,您……您沒事吧……”
楚洛不言語,隻默默凝視前方,眼中有深寒似的凜冽。
“皇上……方才那船上的宋公子……其實是……”柳方舟猶豫了一下,沉默片刻,還是硬著頭皮說了下去,“其實……應該喚她是宋姑娘……”
約是有半晌的工夫過去,楚洛仍是無動於衷,柳方舟隻好在他身後,恭敬拱手道,“羅霄堂的掌櫃膝下無子,隻有一個侄女姓宋,那女子常扮男裝過市,在江南禾城一帶皆有耳聞,去年普查之時,亦有記載,所以是……”
“朕知道。”
“什麽?”柳方舟微微一震。
楚洛回過身來,平靜目視,聲音低沉而堅定,“朕第一次見她的時候,便知道她是女兒身。”
柳方舟的眼簾恭謹垂下,方才的一幕他看在眼裏,自己亦是男子,怎會看不出來這其中的兒女情長呢?隻不過因為麵前的人是皇帝,是天子,他才不敢隨意妄言。
楚洛沉默半晌,終於忍不住心中好奇,開口問道,“她……叫什麽名字?”
柳方舟聽得皇帝問話,一刻也不敢怠慢,忙道,“宋姑娘的小字叫燕姬。”
“宋燕姬……”楚洛喃喃念著她的名字,心底竟生出了一絲溫意,連他自己都未察覺。
柳方舟最善察言觀色,他將皇帝的這一神色盡收眼底,立刻躬身下去道,“燕姬姑娘常年住在羅霄堂後的玉門客棧。”
楚洛側一側首,感知於他的敏銳,溫潤不言。
隻這一瞬,他的眼前恍然出現了長安的身影。她一身朱色,倚立在桃花樹下,盈然含笑。他站在遠處,充滿愛憐地望著她,想說些什麽,一開口,竟是無話。
這樣的念想在他的心間突突地跳著,一下一下,竟扯出了撕心裂肺的疼痛。他木然的站在那裏,耳邊似乎還能聽見她柔緩的笑聲,可是明明隔得那樣遠。他再一張眸,那一片桃林連著長安的身影全部消失了,再也不見。
天地間,隻剩下他一人立在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