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落花紅 下
此時此刻,偌大的明德宮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草藥味,其中還隱隱夾雜著一絲血腥的氣息。
長安微微張開眼睛,想側一側身,卻是動彈不得。她側首望見楚洛伏在她的床邊,輕輕酣睡。他在睡夢中的神色仍是沒有絲毫的鬆弛,眉眼之間是極度的疲憊。長安隻記得她意識還清醒的最後一刻,聽見了那一聲聲震耳欲聾的尖叫。而後,便是模糊的了。
她漸漸垂下眼眸,向周遭看去。四周雕梁畫棟,有沉沉的龍涎香氣入脾。
這是明德宮。是楚洛的明德宮。
她微一起身,扯動著旁邊的楚洛也驚醒了。他望見長安,眼裏閃過一絲愉悅的光,但很快又被內疚之情掩蓋過去。他就這樣靜靜地望著長安,眼底有潮潮的濕潤。
長安不知道在她昏迷的時候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周遭為何會出奇地安靜。她緩緩起身,向外望去,竟看見有那樣多的人在她的殿門口跪著。人群中,有太醫朱政,還有她的寒煙和晚香。
長安極覺詫異,剛想開口詢問,楚洛卻似是已經看透了她的心思,緩緩開口道,“他們有錯,都該罰。”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目光冷厲如箭,語畢,他便向外喚了一聲,“朱政!”
朱太醫三步並兩步地提了衣擺進來,他顯然是跪得久了,走起路來都是極不利索,他甫一進殿內,就跪倒在長安麵前,俯首道,“賢妃娘娘,微臣該死。”
長安心下生疑,開口問道,“你有什麽罪?”
朱政神情漠然,垂下頭去,拱手道,“微臣無能,不能保住娘娘的小皇子……”
“你說什麽?”還沒等朱政說完,長安已然是情緒激動,渾身止不住地發抖,“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朱政一叩首,神色極是恭敬,目光中微有悲憫之色,“娘娘已經有孕兩月了,是微臣疏忽大意,沒有替娘娘保胎。娘娘氣血虛弱,加之過度悲傷,本不是有孕的好時機,方才在大殿上才會自然小產……”
長安聽著,不禁臉色驟變。
她的手指輕輕覆上平坦的小腹,這裏曾經有一個小生命存在過,可是她,怎麽會一點也沒有發覺呢?她終於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隻可惜,他還沒來得及到這世上看一眼,便就這樣離去了。而他的母親,卻是在他離開的一刻才知道他的存在。
這樣想著,有淚水漫漫溢上她的眼睫。她的淚水一滴一滴沉沉地滴入楚洛的心間,霎那間便充滿了他的整個心房。他覺得整顆心都被人揪住了,壓製著喘不過氣來。楚洛脫下自己的外袍蓋在長安身上,向朱政低吼道,“出去。”
朱政再一叩首,又提了衣擺出去跪在殿外。
長安睜著眼睛,眼神空洞的不知看向何處。她失去了一個孩子,在不知不覺間,她失去了他的孩子。這怎能不叫她心痛難過?
楚洛見她這般,心下亦是痛楚。他不怕失去孩子,他隻是怕她現在這樣,無端地叫他心痛。
他抱著她,盡力溫然了聲音道,“有我在,你什麽都不要怕。”
此時楚洛的心中仍是有無限的傷感。當他瘋了一般地將她抱回明德宮後,朱政告訴他,她有了兩個月的身孕。那個時候,他也是懷著深沉的喜悅的,他並不是初為人父,可一想到當他與長安的孩子即將來到這個世間的時候,他自然就有無限的歡喜。可不過短短一刻,在他還沒有完全的感受到這種喜悅的時候,這個孩子,便已經不在人世了。
他以這樣的方式離開,使楚洛無比的自責。如果早知道她有孕,他是萬萬不會留她一人回臨安去承受這種失去親人的痛苦的。他又千不該萬不該將她帶到選秀的大殿上,親眼看著他挑選心儀的妃子。
他一夜未眠,陪在她的身邊,陪她承受失子之痛,可就算如此,他知道這遠遠比不過她承受的萬分之一。
此時天已經微微透亮,有熹微的晨光朦朧照進殿內。
門外珠簾一動,進來的人是成德海。他向長安與楚洛躬身行禮,方開口道,“皇上,娘娘,薑小主在外麵候著,說是要來看看賢妃娘娘。”
長安一聽是婉然來了,心下亦有幾分動容,忙道,“快叫她進來。”
成德海一頷首,又輕輕靠在楚洛一側,語不傳六耳道,“皇上,行雲閣的太醫要單獨見您。”
楚洛覷一眼長安的神色,盡力壓低了聲音,問道,“他要見朕做什麽?”
成德海低聲道,“奴才不知。隻是蕭太醫說,他有要緊的事情要單獨告知皇上。”說罷,他瞧一眼躺在床上的長安,她的神態自若,似並沒有聽見兩人之間的對話,這才稍稍放心了些,便恭聲道,“聽他說,是有關賢妃娘娘小產的事。”
楚洛聞言神色一滯,急聲道,“人現在在哪裏?”
成德海恭敬俯身,“在偏殿,皇上隨奴才去便可。”
楚洛微一頷首,走至床前,緊緊握了長安的手,溫聲道,“朕叫薑美人來陪你。”
長安點點頭,方才見楚洛與成德海一臉緊張神情,便知他們是有要緊的事,也隻默默看著他離去了。
楚洛進了偏殿,蕭昱早已侯在了那裏。他一見皇帝來,忙躬身下去,“皇上萬福金安。”
楚洛早已是憂心忡忡,哪裏還顧得上這些禮節,隻抬了抬手示意他起來,開口便道,“你有什麽事要急著見朕?”
蕭昱有禮地躬身,直截了當道,“微臣悉知賢妃娘娘小產一事並非偶然,是有人故意而為之。”
楚洛聞言臉色俱變,“你知道些什麽,全都說給朕聽!”
蕭昱眼中微微一亮,拱手道,“幾月前,薑美人在賢妃娘娘宮中的一盆海棠上發現了異常,便著微臣去查看細節,微臣一看方知,那大束的海棠的花蕊處都塗滿了麝香、降香與丁香三味藥材,此人手法之精細,令人不覺,賢妃娘娘將其放入寢殿之中,長久以來接觸這等性寒之物,必然會有滑胎之兆……”
蕭昱還沒說完,楚洛已然勃然大怒,他猛一拍桌子,震的筆墨盡散,他喝聲道,“海棠是誰給賢妃的?”
蕭昱眸中一沉,“薑美人並未與微臣提及此事。”
楚洛眼底恍然閃過一絲厲色,“去叫薑美人來!”
薑婉然來的時候,早就知曉了一切。她進門時望了蕭昱一眼,很快掩飾了自己不該有的情緒,低低垂首向皇帝問安。
楚洛冷淡了神色,沉聲向她道,“海棠的事情,到底是怎麽回事?”
婉然一聽皇帝問話,連忙跪了下去,神情怯怯道,“嬪妾……嬪妾不知此事是否與賢妃娘娘小產有關……隻是,賢妃娘娘的孩子走的不明不白,實在令嬪妾感到痛心啊……”
楚洛聽婉然提及長安失掉的孩子,心中也是一陣錐刺的疼痛,他倏然打斷道,“朕問你,是誰做的?”
“嬪妾聽賢妃娘娘說……說是……”薑婉然嗚咽了幾聲,仿佛極難啟齒,過了半晌,才艱難地咬牙開口道,“是皇後娘娘贈予的。”
楚洛的臉色頓時冷得驟如寒冰,心下早已是怒不可遏,他顧不得細想,便揚聲向外道,“成德海!”
成德海一直守在殿外,聽皇帝這般惱怒,心知定是不好,忙進殿叩首下去,“奴才在。”
“傳朕的旨意,即刻起,皇後禁足鳳鸞宮中,中宮所有宮人罰奉三月,沒有朕的旨意,誰也不許見皇後!”
成德海一聽,頓時冷汗直下。中宮是後宮之尊,如今皇帝這般罰皇後,想必一定是觸犯了皇上的大忌。他也不敢遲疑,趕忙前去鳳鸞宮傳旨了。
蕭昱和薑婉然都跪在殿前,楚洛低首望他倆一眼,沉聲道,“你們都下去吧,朕去看看賢妃。”
長安自婉然被叫走後,一直心神不安,她急忙想去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卻被隨侍的宮女給攔下,好生勸慰著,她才又躺回了床上。楚洛一踏進寢殿大門,宮人都極有眼色地退去了,長安急忙抓住他的衣袖,失聲問道,“到底是怎麽了?”
長安這一句,更是令楚洛生了無限的憐憫。他靠在床邊,將長安擁入懷中,將她的額頭抵在自己的肩膀上,淚水不由自住地溢出了眼眶。
長安感受到楚洛在落淚。在她認識楚洛之後,這是她第一次見他這般落淚。男兒有淚不輕彈,何況是這天下的帝王。如今,他為了她,為了他們的孩子,竟也是像個稚童一般落淚。她伸手緊緊擁住他,見他如此,她亦是心疼的。
長安抬起臉來,見他的神色仍是有些疲乏,她不用想也知道,他必然又是在床前守了一夜。
“天還早,你再睡會兒吧。”長安伸手要去拉他。
楚洛深深看了她一眼,替她掖好了被角,沉聲道,“等下了朝,我再去偏殿睡一會兒。”
長安隻當沒聽見他這句話,垂下的眼眸微微一揚,“上來。”
“什麽?”
“這是你的寢殿,為什麽要到偏殿去?”
楚洛勉力綻出一個笑意,在她的臉上撫了一把,翻身上塌,將她擁在懷中。
“長安。”
“嗯?”
“是朕對不起你。”
長安微微苦笑。這話她已經聽過很多次了,每一次都是有不同的理由。她在他的臉上掐了一下,婉聲道,“我不怪你。”
楚洛俯身,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頹然道,“朕以後,再也不會舉行選秀了。”
長安亦是驚歎,“這是祖上留下的規矩,怎好隨意更改?”
楚洛微微苦笑,“規矩也是人定的,朕覺得不合適了,自然可以廢掉。”
長安輕歎一口氣,目中眸光微流,她就這樣癡癡地望著他,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該說什麽好。在這一刻,她忽然感到,有楚洛在她的身邊,她竟是感到無比的心安。
他淺笑望她,伸出手來與她十指緊緊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