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怨蝶
在長安失寵的這幾個月裏,宮中最大的消息莫過於皇後有喜了。
皇後是在除夕前夜被太醫診斷出懷有身孕的,此前她一直感覺身體不適,查出時已經懷有一月的身孕。
除夕夜晚喜得貴子,可謂是雙喜臨門。
此喜定然非同小可,此前皇帝膝下隻有趙美人的一個帝姬,且多年再無所出。如今皇後有孕,不論是皇子還是帝姬,那都是皇帝的嫡出。且後宮皆知帝後相處多年未有子嗣,此番皇後驟然有孕,皇帝和太後自然喜不自勝。宮中一連數日歌舞升平,王公貴族皆進宮慶賀,皇後時刻相伴左右,眾人皆讚帝後情深。皇帝還特此封賞六宮,在除夕宴上冊了皇女子涵為淑儀帝姬,其母趙南煙冊為正四品容華,賜鍾婕妤遷居漪瀾殿,晉封襄陽王、江陵王兩位王爺為親王。
除了沈長安之外,人人皆為歡喜。
由此一來,皇後有孕無法侍寢,賢妃失寵,鍾毓秀便當仁不讓地寵冠後宮,一時風光無限。
而皇帝的封賞到重華殿時,卻不過隻是一批綾羅錦緞。
當成德海一臉笑意地送上賀禮之時,長安正在執手修剪屋裏的碧桃花,有一瞬的恍惚,刀尖直直戳入她的手指,殷紅的血珠彌散開來。
寒煙望著幾緞布匹,麵色沉沉道,“隻有這些?”
成德海笑得恭謙,“皇上讓奴才送來的,便隻有這些了。”
寒煙聞言氣極,把幾匹綾羅全部塞回到成德海手中,恨聲道,“去跟皇上說,我們重華殿不要這些破東西!”
“寒煙!”長安聞聲立刻喝住了她,揚聲道,“本宮是平常沒有教好你嗎?你是怎麽跟海公公說話的?”
寒煙自覺是委屈得很,低下頭去不敢吭聲。
彼時,薑婉然正坐在重華殿中,她見此情景,忙笑眯眯地上前去塞給了成德海一錠賞銀,溫然道,“寒煙方才是說笑呢,還望公公不要見怪。這點銀子,就當是辛苦公公了。”
成德海見狀,忙將銀子收入懷中,含笑道,“小主真是太客氣了,這事兒都是奴才該做的。回頭啊,奴才就把皇上的賞賜給小主送到宮中去。”
婉然笑著點一點頭,目送著成德海與一眾小太監離去了。
成德海走後,寒煙猶自不平,氣咻咻道,“憑什麽皇上賞了鍾婕妤一座宮殿,就賞了咱們宮裏這麽幾塊破布……真是太不公平了……一定是鍾婕妤那個狐媚妖子又在皇上身邊說咱們主子的壞話了,皇上以前可不是這樣的……”說著說著,她竟忍不住哭了起來,泣不成聲。
婉然走上前去,悄悄遞給她一塊帕子,溫聲安慰道,“你別在這兒哭了,你家主子看著了也不好受,快下去吧……”
寒煙輕輕頷首,噙著淚望了一眼婉然,接過帕子,輕聲道,“謝謝小主……”
婉然忽而一笑,“謝我做什麽?快下去忙吧。”
寒煙擦幹了眼淚,忙轉身下去了。
婉然看著殿中背對著她站著的長安,默默地歎一口氣。
“姐姐。”良久,婉然輕喚了一聲,走上前去,卻忽然瞥見她的指間正在滴血,婉然即是嚇了一跳,忙扯出自己的手帕給長安包上,嗔怪道,“怎麽這麽不小心?上次手上的傷才好,這回怎麽又傷到了?”
長安垂眸看著薑婉然細心地給她包紮著手指,溫和一笑,“不打緊的。”
她望著婉然良久,心裏湧起一陣苦澀。
自從楚洛不到她的重華殿後,她的宮殿裏忽然間人就少了許多。在這後宮裏,人人都是見風使舵的主兒。本來後宮人人既知賢妃娘娘向來不好與人相處,此番又失了寵,也定然不會再往她的重華殿去了。相比之下,鍾毓秀的漪瀾殿反而是門廳若市,一天到晚歡聲笑語連綿不絕。楚洛晚上多數是往漪瀾殿中去的,那些不得寵的妃子都眼巴巴地靠到晚上,等著見一眼皇帝。
這些事情,都是後來薑婉然告訴沈長安的。她說起那些妃嬪的神情時,一迭聲地笑了出來。而長安聽著,心裏卻不是滋味。婉然察覺到此,便也不再講鍾毓秀宮裏的事情了。
在長安冷居重華殿的這些日子裏,總是婉然常常來與她作伴。薑婉然的性子極恬靜,年紀又與長安相仿,再加上是臨安故人,因此兩人很合得來。薑婉然的母家在臨安,父親是臨安刺史,說起來倒還與沈長安的父親沈圖南有幾分交情。
長安日常時也多去行雲閣走動。婉然手藝極好,珍珠翡翠湯圓、蓮葉羹、翡翠芹香蝦餃皇、四喜乾果等糕點在她的宮中更是供不應求,她還常常喜歡做吳山酥油餅、桂花糯米糕、定勝糕,這些臨安當地的小吃來給長安,以慰藉她的思鄉之情。婉然還經常給她講著臨安趣事,她總是喜歡以“姐姐還不知道呢,臨安城的趣人趣事可真是多得不得了”來作為結尾,同時,也作為下一次聊天時的開場白。長安本來無心聽她閑話家常,可次數多了,她反而也覺得這是個打發時間的好辦法,好讓她分散一下注意力,沒有那麽多的時間去想楚洛。
雖然兩人同為皇帝的妃嬪,但婉然卻不著意爭寵,反而對長安更親近些,長安便覺得這日複一日,有人陪著下棋作畫,也是平添了幾分樂趣。
在患難之時,還有人對她不離不棄,這點她也是很知足的。
然而,在這段日子裏,她想起最多的,還是楚洛。一到晚上,燈火全熄的時候,她就會無比想念他,想念他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她總是日複一日地枕在楚洛睡過的地方,感受著那早已消盡的餘溫,就好像,他還在她身邊一樣。
可是,她隻要一想到他此時正與別的女人翻雲覆雨,又不能不去恨他。如此,沉沉睡去,一夜又一夜。
當然大多數時,她是不會恨他的,她會無時無刻地在想,他現在在幹什麽,過得好不好。有幾次,她會偶然瞥見楚洛下朝時從她的殿前路過的身影,一閃而過,沒有一絲停留的意思。從前,他賜她住在重華殿,為的就是離他的明德宮更近一些,之前這都是她最得意的地方,可如今,卻成了她的噩夢。
久而久之,她很怕再站到門口去,她怕看到楚洛與鍾毓秀乘了轎攆,從她的眼前嬉笑而過的樣子——好像她隻是一個陌路人一般。
實在是想得極了,她也會帶著寒煙站在明德宮的門口,不著人通傳,就隻是站在那裏。她知道他在裏麵,而她並不想去打擾他。而每次的結果都是,她遠遠看到鍾毓秀的身影後,就會落荒而逃。
這所有的一切,她都沒有告訴薑婉然,可婉然全都知道。
有一回婉然與長安在重華殿中作伴飲酒,一醉方休。在長安沉沉睡去之時,婉然清楚而明晰地看到她流著淚水失聲喚著皇帝的名字。
那該是怎樣的用情至深啊。
而這一切,卻又都是她感同身受過的。
婉然替長安包好傷口,伸出手來握住她的另一隻手,聲音沉沉入耳,叫人心生安慰,“姐姐如此思念皇上,為何不去當麵見他?”
長安聞言,閉目一瞬,感知於她的細膩和敏銳,微微苦笑道,“他不願意再見我的。”
“是皇上不願意,還是姐姐不願意?”婉然秀眉微蹙,搶先一步在長安開口前繼續道,“皇上對姐姐的情誼,妹妹都是看在眼裏的,若說隻是單單為了這件小事而冷落姐姐,必然也是因為姐姐執念太重,不肯麵見皇上。”
“小事?”長安神色微變,以不覺動了氣,“你覺得他失信於我,移情於鍾婕妤是小事?!”
婉然見長安嗔怒,忙不迭跪下道,“妹妹沒有這個意思。隻不過……”她溫然抬眸,“皇上也沒有鍾情於鍾婕妤。”
長安不覺冷笑,“那是你不了解他。”
長安這一句話似是無意,卻也是觸到了薑婉然的痛處,她進宮已經兩年多了,卻連皇帝的一個正麵都沒有見過。
不了解他,她當然不會了解他。
長安見婉然麵色微冷,也知道是自己說話不周,便俯身伸手扶起她來,“別跪著了,快起來吧。”
婉然扶著長安的手緩緩起身,她舉眸良久,終還是開口道,“姐姐,你聽我一句勸,去跟皇上賠個不是,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長安臉色深寒,冰冷的語調中亦帶了幾分傷感,“本宮沒有錯,為什麽要去跟皇上賠不是?如果要說錯,倒是他錯的更多些。”
婉然悲憫地搖搖頭,亦是連聲音都變了腔調,“皇上是國君,更是男子,就算是做得再錯,也不會輕易低頭的。”
長安失聲冷笑,“那他不認,本宮也不會認。”
婉然輕歎一口氣,知道再勸不得。
她見長安對皇帝如此情深又如此決絕,使她不禁想起了另外一個男子。
她已經很久沒與他再見過麵了,他也在這深宮之中,可是兩人卻未曾謀麵。她知道,他是在有意避開她。
而那個人的名字,卻像是消失在很久之前,再也沒有人提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