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長安情 上
入夏,鳳鸞宮的內殿中早已供上了大塊的冰雕,幾個小宮女輪番著在跟前給皇後扇著扇子,未有一刻停歇,卻仍是不解皇後的暑意。
自皇後複寵之後,皇帝來鳳鸞宮的次數也多了許多。這日晌午,皇帝下了朝,本是要來皇後宮中一同用膳的,可已是過了午時,鳳鸞宮中仍不見皇帝的身影。皇後早已穿戴整齊,命宮人們布好菜肴,可左等右等也等不來皇帝,自己也不禁心煩意亂起來。她喚來妙春,悄聲道,“你去明德宮一趟,看看皇上是不是有什麽事情耽擱了。”
妙春見皇後已是心急如焚,趕忙諾諾應承一聲下去了。
妙春剛離去不久,鳳鸞宮門口忽然有人影一閃,皇後忙起身去看,來人卻是皇帝身邊的成德海。
皇後見他一人前來,心下既知皇帝大概是不會前來了,便淡淡道,“皇上可是不來了?”
成德海笑得恭謙,一連聲道,“皇上有要事要處理,今日怕是不能陪同皇後娘娘一同用膳了。”
皇後麵色微微一沉,輕歎道,“本宮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成德海恭敬欠身,方緩步步出了宮門。
皇後早已是習慣了皇帝這般,但聽得他在處理政事,又不得不開始擔心他的身體,大病初愈便開始如此辛勞,也不知還能不能吃得消。想到此處,她眸中一亮,叫來玉芝,溫聲道,“你把這些飯菜裝起來,與本宮一起去明德宮看看皇上。”
玉芝忙笑著應承了,取來提籃盒將飯菜一樣一樣地裝了進去,方婉言道,“娘娘真是蕙質蘭心,皇上見了還不知道要多高興呢。”
皇後聞言麵上一紅,莞爾笑道,“皇上日日夜夜為國事操勞,本宮為著皇上上點心也是應該的。”
玉芝含了滿麵的笑意,裝上提籃,便要和皇後一同往明德宮中去。還未走至門口,便一眼瞥見了正要回宮的妙春。
皇後盈然一笑,向妙春道,“本宮正要去明德宮看皇上,你也跟著一起吧。”
妙春一怔,抬頭望了一眼皇後,眼神中分明有幾分躲閃的意思,她凝了玉芝手中的提籃片刻,方緩緩出聲道,“娘娘……皇上他……不在宮內……”
皇後心頭一沉,笑容瞬間凝住,“這是什麽意思?”
妙春聽著這話,心中一陣發顫,連聲音也弱了好幾分,“奴婢聽明德宮的小太監說……皇上剛去了重華殿……”
一聽“重華殿”三個字,皇後的一顆心一下子全然涼透了。
他果然還是放不下沈長安,甚至是不肯冷落她半分。
皇後這樣想著,愈發覺得自己方才的行為既可悲又可笑。
她冷冷轉身,留下了玉芝和妙春在身後,獨自進寢殿內去了。
重華殿內,依舊是滿園綻放的桃花。已經進了六月,桃花卻還是不謝,當真是沒有辜負楚洛為長安栽下一庭桃林的情義。
皇帝下了轎攆,望著這滿眼的桃花,心下思緒萬千。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此時此刻,他卻分外想念這座院落的主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即刻見到她。這樣想著,腳下的步伐也不由得加快了許多。
進了殿內,卻隻有小善子與幾個宮人們在打掃院落。
小善子一見皇帝,忙帶著一幹人向皇帝跪下請安。
皇帝心不在此,隻淡然叫他們起身,急忙問道,“賢妃可在裏麵?”
小善子略一著慌,心下不禁自責起為何每次皇帝來時都不能把主子留在宮中,這樣想著,嘴上卻也不能不答話,忙道,“賢妃娘娘與薑小主一同出去了,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
皇帝聞言眉頭一蹙,問道,“哪一個薑小主?”
賀昇見皇帝發問,便低聲在耳邊道,“是行雲閣的薑才人薑小主,去年選秀時進宮的。”
楚洛聽至此處,隱隱約約地倒是記起有這麽個薑才人的存在,卻也是不太明確。在他的印象中,長安自進宮後,似是從未與什麽人交好過,如今她也有了玩伴,他卻是渾然不知,可見這些日子他是過於冷落於她了。想到這裏,楚洛心下也不禁自責起來,便道,“那朕,便在這裏等她吧。”
小善子一躬身,忙引了皇帝進殿。
重華殿內餘香嫋嫋,環往四周,那用上好檀木所雕成的桌椅上細致地刻著不同的花紋,處處流轉著屬於女兒家的細膩溫婉的情感。靠近窗扇邊,花梨木的桌子上擺放著幾張宣紙,硯台上擱著幾隻毛筆,宣紙上畫的竟無一例外地是一溫潤如玉的男子,他的種種神情,盈然浮於熟宣之上——他抿唇笑起的樣子,他皺眉尋思的樣子,他悵然若失的樣子,都在她的筆下惟妙惟肖。楚洛望著畫中的自己,眼底有兩行清淚湧出。他無從想象長安畫著這些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麽,隻要一想起來,他的內心就隱隱作痛。那樣的痛楚,在他與李淑慎共度良宵的時候,長安心裏或許也是有過的。
窗外輕風拂動,吹起層層薄紗,他分明聽得有清澈如水的女子聲音傳來。他側首看去,見她著一身青衣站在廊下,含淚與他相望。
沒有一刻的猶豫,他立刻衝過去擁住了她。
薑婉然見此一幕,盈盈一笑,帶著宮女悄悄退出去了,臨走的時候,還幫兩人屏退了周遭的宮人們。
楚洛緊緊地擁著長安,那樣的緊迫,真切地感受到她的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衣襟上,是那樣真實的觸覺。
縱然是少年時的愛戀,此時此刻種種誤會與怨恨都在兩人相擁的這一刻迎刃而解。
長安就是這樣,她太了解楚洛了,了解到麵前的這個男人一句話都不說,她也可以將他完全看透。這麽長時間以來,她所受的所有委屈,她所經曆的多少個不眠之夜,在此刻全都不值一提。
隻要他還能來,那便全都足夠了。
他是愛她的,她真真切切,分明感受得到。
兩人相偎相依,執手而坐。
他執起她白皙如凝脂的手背輕輕一吻,凝眸處是她的一身青衣隨風輕拂,他的笑容立刻浮現在臉上,柔聲道,“朕沒記得,長安喜歡穿這個顏色。”
在楚洛印象裏,他是見慣了長安的一襲桃紅色,所以在進宮之時,他賜給她的衣物,也是桃紅居多。如今見她一身青衣,薄施粉黛,不加珠飾,一雙清眸顧盼生光,倒真是有幾分別致的韻味。
她低低淺笑,甚是輕媚,“沒想著皇上會來,所以也沒有梳妝。這青蘭色,原是皇上在府邸時最喜歡穿的顏色,所以……”
長安沒有再說下去,可是楚洛已經懂得她話中意思。
他擁過她,低低一吻,思及前幾年王府中的日子,猶是感慨,便戚然歎道,“從前在府裏的時候,朕也是最鍾愛青色的,隻是到了這宮裏,卻也是不再穿了。”
長安聞言心頭微微一顫。進宮不過兩年而已,她卻感受到之前那個頑劣,喜於山水之間的少年已經從他的身上漸行漸遠,她已經很久沒有再看到他逍遙閑散的一麵了,如今的楚洛,儼然已是這天下的帝王。長安想到此處,不知是應該感到高興還是難過。她是愛極了他的,不管他是逍遙王爺還是千古帝王,她都是愛他的,這一點,從來都沒有變過。
思忖間,她的細長手指慢慢覆上楚洛的皇袍,摸索著那一針一針精密繡上的龍紋圖案,笑語寬慰道,“皇上穿明黃也是一樣的好看……”話音未落,她猛然瞥見楚洛腰間掛著一隻精巧的小繡香囊。這香囊眼生地很,倒不像是楚洛的東西。她仔細辨認,那一針一線像極了女子的工藝,再定睛一看,那香囊的麵兒上竟繡滿了紅豆的圖樣!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此物最相思。
長安的動作一滯,目光一下子冷淡了下來。
“這是哪位小主的手藝?倒是精巧的很。”
楚洛聞言臉色微微一沉,定定頷首,將腰間香囊取下,溫聲道,“是皇後贈予朕的。朕前些日子一直病著,她便將艾葉裝於香囊之中,給了朕。”
聽到楚洛談及自己病事,長安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忙問道,“那皇上現在可好些了?”
楚洛見她沒有再生氣的意思,便舒然一笑道,“已經完全好了。”
“既然好了,這種東西也沒必要戴在身上了。”說罷,長安一伸手將楚洛手中的香囊搶了過來,拿在手裏玩把著,笑道,“皇後的這個香囊可就給我了。”
楚洛溫然頷首,將身體靠她再近些,魅惑一笑,“這個給你。那長安可拿什麽來給朕?”說罷,他瞥一眼桌上的熟宣,展而笑道,“莫不是要用這些朕的畫像吧?”
長安望向桌上熟宣,麵上微微一紅,笑著閃躲開來,“可沒說要給你。皇上真是太自作多情了。”
楚洛唇角的笑色越來越濃,一把將長安拉至身前,“朕若是想要,你會不給?”
長安嘴角揚起,笑得極是俏皮,“一物還一物,長安拿了皇上的香囊,自然也要還一個香囊給皇上。”
“哦?”楚洛眉心一挑,如常笑道,“那朕便等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