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大戲
《拉荊笆》是我從小到大唯一一部從頭看到尾的戲。我的家鄉一直有個傳統，那就是每年夏天麥子收割后，播種好玉米之後，全大隊會舉辦一年一度的大戲，我記得兒時，男女老少都興高采烈的去看戲，小孩子們喜歡在大戲台周圍奔跑玩耍，更喜歡拿著零花錢遊走於各個商販之間自主挑選自己喜歡的零食或玩具。老年人喜歡聽戲，更是早早的大戲台下佔好座位，希望能搶的最佳看戲位置。而我，不喜歡看戲，一是商販賣的東西我家都有，沒一樣能引起我興趣的，二是，我感覺戲劇沒意思，一句話能說清楚的事情，磨磨唧唧唱半天，這對於急性子的我，確實是受不了。
我記得非常清楚，這場戲我陪我娘親看的，我現在已經記不得當初娘親是用了什麼辦法讓我安靜下來，直到我慢慢的沉浸在戲里，看了個完整，看完之後還偷偷抹了眼淚。之後就著漫天的繁星回家，我拉著娘親的胳膊，什麼都沒說話。但是差不多二十年過去了，我依然記得我看完戲時內心的觸動，那就是：天下少有無情無義的母親，有的是狼心狗肺的子女。
可能是因為父親從小就失去母親的關係，他對親情格外重視，我記得小時候，我父親出車忙一天，不像他朋友們在外面下館子吃好的，而是下館子打包好回家我們一家吃，或者是回家後下廚做飯，每當父親下廚，我就跑過去看他做飯，把做好的美味端在桌子上，一家五口熱熱鬧鬧的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父親說著他白天給被人拉貨遇到的好玩的事情，我們就說在學校遇到的好玩的事情，我記得那時候的我們，一家人其樂融融甚是開心。
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我們都格外重視親情，比如說在我家，如果人沒到齊，大家是不開飯的，要所有人都到齊了才一起吃，這種習慣一直持續到現在，所以，每當剛看到或聽到因為子女不撫養老人，我都非常難以接受。但是人啊，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就好比一個上挑水喝兩個和尚抬水喝三個和尚沒水喝的道理一樣，一旦對比，就會心生怨念，而怨念會磨滅一個人的人性。
小時候，我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長大了，才明白是怎麼回事，以去年冬天我姥爺自己爬高跌下來摔骨折這事兒為例，包括我娘親在內兄妹四人，每當我娘親抱怨我姥爺是如何的不聽話非要兩個小時吃一次要，如何的大半夜不睡覺折磨人，抱怨我舅舅們如何的找借口不去照顧的時候，我都會給娘親說：「媽，你別生氣，他是你爸爸啊，他磨人可能是他太疼了，也可能是他太想早點出院回家了，你可以多陪他說說話」。其實對我來說，我一直覺得：人生在世，有父母在，就永遠都是孩子。可如果哪天父母不在了，你就再也沒有父母了。
經歷過父母離世的人都會更徹底的明白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的道理，我也見過很多人父母在世的時候是各種的不善待父母，而等父母不在了，在葬禮上哭天喊地的。每當看到葬禮上哭的驚天地泣鬼神的，我都覺得這又是一場自我感動的大戲，以為哭的聲音大了，就能抵消自己對父母的愧疚。大愛無言，大悲無淚。真正痛徹心扉的悲痛，是在葬禮上哭不出來了。在我父親的葬禮上，我都一滴淚沒留，不是不想哭，而是哭不出來，我捫心自問，我對父親也沒有任何遺憾，我作為女兒，我已經做到了我能做到的最好的，所以，面對別人的指指點點說我不孝不流淚，我都選擇視而不見。
自己對父母愛不愛，自己清楚，但是有的是人，願意自欺欺人，打著愛的名義去綁架父母，去驅逐父母。我自己曾是如此不孝的子女，但是我的不孝不是對我父親，而是對我母親。客觀來講，我和父親哪兒哪兒都像，長得像，脾氣也像，我說啥他都能明白，有時候甚至不需要說一個眼神父親就明白，所以我最喜歡父親做飯時我在旁邊給他打下手，看到父親流汗，我都會踮著腳進給他擦汗，然後我們會心一笑，那種感覺，真的很幸福。可是，我和父親有多默契就和母親有多隔閡。
我母親年輕的時候很漂亮，而且是出了名的心靈手巧，在那個所有的東西都要靠手工的年代，我母親做任何事情都比別人要好，她納的鞋底的針腳都是固定的距離，鞋底也更平整，總是被拿去當範本，我母親一鳴驚人的是和村裡的幾個媳婦們一起去趕集，當時她看到一個人穿了一件好看的毛衣，她就那麼遠遠的看了一眼，回家后便自己摸索織出來了一模一樣花紋的毛衣，所以那時候，每當別人想織什麼不會的時候，只要給我母親看一下樣板圖，母親就能織出來然後教給大傢伙。而母親的心靈手巧和美貌完美的避開了我，當母親教我和妹妹如何織圍巾、手套、襪子的時候，妹妹都學會了，我還是停留在最基礎的平針。而我也學，可就是記不住。在母親無數次的嘗試之後，她覺得我妹妹是可塑之才，直接放棄了我。所以在我們家出現了兩個陣營，我和父親是一對的，母親和妹妹是一對的，弟弟就是牆頭草，時而是我們一對，時而是母親那一對。所以我們家每天晚上飯桌上總是兩個陣營的相互鬥嘴，熱鬧的很，再鬥嘴遊戲中，我父親從來都沒贏過母親，而妹妹也從來沒贏過我；父親輸是以為他愛母親，妹妹輸是因為她沒有我心狠。
我曾因為母親打麻將的事情，威逼利誘各種逼她棄暗投明，可母親就是不聽，我和母親關係最僵的時候幾乎要決裂，但是因為內心時刻記著對父親的承諾-照顧好母親，我就耐下性子沒有決裂。可當初不管我多麼費盡心思的逼母親放棄打麻將，都無果，當我對她徹底失望甚至對她打麻將不聞不問的時候，我母親居然戒了麻將，而為什麼戒，她沒有說，我也沒有問。後來我才明白，作為子女，孝順孝順，要先順著父母才是孝的開始，如果各種違背父母的意願，那是不孝啊，可我是花了三十多年才明白這個道理。
明白了之後，對母親的成見和隔閡就慢慢的散開了，之前覺得互不理解的兩個人也開始慢慢變得理解彼此了。比如說母親知道我愛吃素餃子，所以每次我回家，不管多忙都要給我包餃子，我記得有一次，大夏天的，我有事臨時回家沒事先給母親說，那是收割麥子的時候，因為有一塊兒地有點偏僻，只能自己拿鐮刀，一把一把的收割麥子，然後用小推車拉回家。那是父親去世后的幾年，當時看著她，把身子往下壓的很低，費勁的拉著一推車麥子滿臉大汗的時候，我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可我還是忍不住凶她：「給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種拿塊地，就種能用收割機的，你就是不聽，你就是不聽」看著我發火，母親沒說話，只是放下小推車，擦了擦汗，洗了臉，二話沒說去廚房了，因為當時我心裡還慪氣，氣自己為啥不能好好和母親說話，想著想著眼淚就流下來了。
我沒說話，就去把麥子推到門外，堆放在麥堆上，等那塊地的全都收割完了就可以一起脫粒。那時候我想起了小時候看著父親怎麼把一捆一捆的麥子塞進脫粒機，在震耳欲聾的聲音中，麥捆變成了麥粒堆和秸稈，但是第一波出來的麥粒堆是髒的，有很多土和秸稈殘餘，需要在微風的傍晚揚場，揚場就是利用地球引力的作用把麥粒里的夾雜的麥稈揚出去，而麥粒留下，每當那時候，我也喜歡參與進去，最喜歡的工作就是站在父親的屁股後面一把一把的給父親遞麥穗。每當此時，母親總嫌棄我幫倒忙耽誤事，父親去很開心讓我幫忙。
等我回到家的時候，我聽到廚房裡咣當咣當的聲音，我走進去一看，母親正在滿頭大汗的打雞蛋，案板上放著已經切好的豆腐粉條韭菜，毫無疑問，母親正在給我包餃子，好不容易平復的心情，我又瞬間上火了，尤其是看到她頭上出現白頭髮的時候，我火氣更大了：「媽，你包餃子幹啥？」
「你這孩子挑食，就喜歡吃餃子，最喜歡的餡兒還是這個，剛好家裡啥都有，也不費事，廚房熱，你去屋裡歇著去」
「那是之前愛吃餃子，現在早就不愛吃餃子了，你這是幹嘛啊？大熱天的，還包啥餃子啊，熱死了」當時我是在凶我母親，但是我更是氣自己笨，氣自己這麼大了不能幫母親分擔還讓她擔心
「不熱不熱，包餃子多快啊，一會兒就好了，你趕緊出去吧」母親一邊說著不熱一邊用袖子擦了擦汗
「以後別再給我包餃子了，我都說了我不愛吃餃子了」那一刻，我看到母親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她就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有那麼幾秒鐘的沉默，然後繼續說：「你看餡兒都好了，你真不想吃，我就不包了，你說你想吃啥，我這就給你做」
「媽，你幹啥啊，其實我回來就是想和你說說話的，吃什麼不重要，只要是和你一起吃的，我都開心，你說你這大熱天的，去地幹了半天的活，水都沒喝吧，還給我包餃子，你說我心裡得多難受啊，我不喜歡你這樣子」說著說著，我忍不住哭了起來
可能是沒想到我會哭，母親明白了我是心疼她，剛才委屈的臉瞬間開了花一樣，說「你這傻孩子，我沒覺得熱啊，你說你常年在外，也沒吃啥好的，我看你對各種肉類都不怎麼感興趣，就對素餃子情有獨鍾，再說你每次都是匆匆回來，你上次都沒吃上餃子，這不，我怕你又匆忙的走，就說趕緊給你包餃子」
「媽，你別這樣，我想吃我會給你說的，以後別在這樣了啊」
母親點點頭，像個幼兒園的小朋友一樣，看到我也出汗了，她趕我出去，但是我說，洗了手開始幫她擀餃子皮，就這樣，我擀皮母親包餃子，沒一會兒，一頓美味的餃子就出來了。再後來，母親隨弟弟搬到鎮上的家裡，我不讓母親在種地，母親各種不聽，後來有一天我回家才發現，其實對於像我母親這樣的人，她是閑不住的，送我小侄子上學之後，一個人在家裡，如果什麼事都不敢，她也不愛看電視，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那真的很無聊，無聊到絕望的那種。所以，後來我對於母親做什麼也不反對，只要在不影響健康的情況下，她稍微種點地，種點菜，我都是支持的，而且也會因為母親菜地里的各種蔬菜狠狠的誇獎母親種菜技術好，自己種的就是好吃，這導致後來，只要我從家回鄭州，母親都會給我摘各種蔬菜，就感覺這些菜在鄭州買不到一樣，剛開始我還推脫，後來我就大方接受，甚至在每次回家之前都會給母親電話說我回去幾天，我都想吃什麼什麼，每次看到母親為我忙前忙后，我能感到她內心的那種喜悅，當然有時候母親也會開心的給我展示她最新學會的菜，還問我好不好吃，每當我說好吃的時候，母親就眉開眼笑。可能是誇的太多了，後來每次我誇母親的時候，她都會嫌我奉承她，但是從她那種又開心又懷疑的語氣了，我感受到的是母親的幸福。而看她幸福，我也好開心。
現在的我，和母親的隔閡早已消除，我倆的關係也越來越親近，也漸漸的有了默契。現在的我，基本上沒兩天都會和母親電話，然後不忙的時候就回家，陪著她，聽著她說家長里短，然後對於她對於弟弟的抱怨笑而不語，反而安慰她兒孫自有兒孫福，讓她多和姥姥學習學習，心放寬點，慢慢的，母親也變得開朗了很多，之前不怎麼愛交朋友的她，居然發現她交了新的朋友，說是一起接送小侄子上學的時候認識的同一小區的阿姨。而母親，最讓我驚訝的是，她居然學會了開車，她和我父親的三十多年，我父親無數次的教她開車，她都不學，終於在她下定決心學的時候，可能是太緊張，直接把車開到牆上去了，差點翻車，從此之後，不管我們誰說啥，她都拒絕學開車。但是當她開著車去接我的時候，我驚呆了，那一刻，我感覺我母親是閃閃發光的，之前母親曾說過我是她的驕傲，那是一次和她一起去看姥姥姥爺的時候在路上她給我說的，但是在看著母親開車的那一刻，我真的想對她說：「媽，你也是我的驕傲啊！」
也是在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了母親，也明白了為什麼父親給我說，等他不在了，一定要給母親找個人，不圖人家條件，只要對方對我母親好就可以。我之前覺得父親傻，可是那一刻，我才明白，那是愛的至深的表現，因為愛，所以心疼。而我母親，之前我覺得母親不夠愛父親，但是後來我才知道，母親對父親的愛也是刻到骨子裡的。父親離世后，母親整個人都散了，頭髮也迅速的基本全白了，而不管我如何給母親說，我們支持她再找一個，母親都拒絕。後來，我也不提讓她再找對象的事情了，只要她開心就好，而事實是，她確實很開心。對我來說，這就夠了！
這是我和我母親的故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