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唱戲
許是那夜我一耳光打得太狠,之後,蕭獨便真得沒再來過幽思庭,令我不禁有些後悔。狼還沒養成犬,就把他打得不認主了,真是白費心思。
不過讓人慶幸的是,蕭瀾自冊封大典后,也忙得不可開交,既然冊封了皇后,便要冊封太子,蕭瀾年逾三十,卻已有四個兒子,按理應是嫡長子封為太子,可他的長子蕭煜是父王賜的侍妾所生,性情頑劣,暴躁蠻橫,二子蕭璟與三子蕭墨是他身為藩王時明媒正娶的王妃誕下的雙生子,一個乖戾善妒,一個沉默內斂,唯老二是從,老四蕭媛是女孩,最小的便是那混了一半蠻族血統的小狼崽子蕭獨,個個都不是省油燈,何況皇后才剛剛冊立,還沒有懷上子嗣,自然不樂意現在便立太子,但蕭瀾不會立別國公主生下的子嗣作為冕國的皇儲,埋下禍根,這可是一件頭疼的事,群臣們議論紛紛,蕭瀾也無暇來找我。
趁著這段時日,我悄無聲息的命暗衛們混進宮中六局,重新安插了自己的棋子,為日後翻盤做準備,蕭瀾對朝中大臣盯得緊,我不欲打草驚蛇,便送一紙密信出去聯絡上了我遠在千里之外的親舅舅西北侯白延之,白氏家族家大業大,距地冀州,駐守著北疆邊關,手握精兵三萬,我被逼禪位后,一直軟禁於宮中,無法告知白延之我的真實情況,他也便未輕舉妄動,以邊關有蠻族騷擾,脫不開身為由,連蕭瀾的登基大典也未參加,而蕭瀾鞭長莫及,顧不到將白延之如何,也暫時無法拿他這個三朝老臣怎麼樣。白延之與我生母姐弟情深,我們舅甥倆曾一同征戰沙場,除君臣之誼外有過命的交情,我相信如今我淪落至此,他不會坐視不理。果然,三月之後,我收到了白延之的迴音——
他遣自己的弟弟卿大夫白辰趕赴皇都冕京上貢來了,不過路途遙遠,到冕京不是一時半會的事,又要耗費幾月時間。
我不急不躁,一邊在宮裡織網,一邊等待。時光如梭,一晃便已到了次年年初,太子冊封之事遲遲沒有塵埃落定,宮裡舉辦了騎射大典,一是祭祀后羿,迎接新年到來,二是藉此讓各位皇子一展雄風,所有貴族子弟也皆可參加或者觀看。
連我這個太上皇,也破天荒的受到了邀請。
其實我是不大想去的,天寒地凍的,我身子弱,禁不著風吹。
轎子搖搖晃晃落下來時,我還抱著手爐,裹著雪狐大氅,卧在軟墊上不想動,聽見遠遠一聲鳴鏑之響刺破天穹,勾起我昔日征戰沙場的往事,我才抬起倦怠的眼皮,掀開了轎簾往外望去。嚯,北門圍場的宮樓上下人山人海,比當年我參加騎射大典時還要熱鬧。最高處的看台上,蕭瀾與他的皇后妃嬪皆已落座,紅底金穗的遮陽傘蓋扎得我雙目灼痛,便斂了眼皮,由宦侍攙著走上台階。
「太上皇駕到——」一個宮人扯著嗓子迎接我的到來,聲音刺耳。蕭瀾坐著,一眾女人們起來欠了欠身,她們並不十分將我一個廢帝放在眼裡,我也懶得虛以委蛇,頜了頜首,就在為我特設的看台上落了坐,掩袖咳嗽了幾聲。
蕭瀾偏頭看來,目光在我身上颳了一遍,彷彿要刮下我厚厚的衣衫來,我冷冷地避開視線,放眼望向下方的圍場,他的聲音不期然順風飄進我耳里:「皇后這身狐裘可真是毛色上好,襯得你光彩照人,肌膚雪白,冰雕玉琢似的。」
這話不是對我說的,我聽著卻如芒在背,只想將這身狐氅立時脫了燒掉。
「皇上若是喜歡,明日臣妾便命宮人們趕製一件。」
「甚好,便朝著太上皇身上那件狐氅的樣式做罷。」
我端起茶杯,啜了口濃茶,漱了漱口,帶著喉頭裡那股噁心勁兒吐回茶杯里,往地上一砸,發起瘋勁來:「這茶噁心極了,幫孤把這杯茶倒了!」
我知曉蕭瀾一定看在眼裡,譏誚地扯了扯唇角。
宦官依言照辦。茶杯放在案上時,桌案震動起來,我抬眼便見九隻鷹挾著金色繡球一飛衝天,但聽一串大鼓震耳欲聾,大門轟然開啟,數人縱馬而出,競相持弓射之,數只箭矢穿雲破日,射向飛鷹。
我目眩神迷,眼前浮現出我初次參加騎射大典的情形,心中竟掠過一絲悵然。那時我與我的兄弟們都還未經受腥風血雨的洗禮,是一群頑皮的少年,不知數年之後,會手足相殘,兵戎相見,除了蕭瀾以外,其餘幾個兄弟全都成了我登上皇位的墊腳石,變成一堆屍骨,埋在了我腳下的這片皇土之下。
即便我如今的身子還能騎馬射箭,也沒有兄弟能陪我比了。
不知下一個要埋進去的,是蕭瀾還是我呢?
我如此想著,目光從下方表演騎術的諸軍將校中游過,只見一人扛著那后羿射日的大幟單騎衝出,身後緊隨幾名少年,頭髮皆束於腦後,配戴著皇子才有資格戴的抹額,眼覆紗罩,身穿各色騎裝,身上鱗甲閃閃發光。
著銀白騎裝的人影沖在最前,我耳聞身旁宮女小聲叫道「大皇子!」,便見那少年自鞍上起身,一腳踩蹬,橫在馬身一側,姿勢流暢華美,勢不可擋,他一手取下背上長弓,搭弓射箭,根根白羽箭簇錚錚如電,射向高空帶著金烏繡球盤旋的飛鷹,不料一隻黑羽利箭橫空出世,竟穿過白羽箭陣,一下射中鷹頭。
飛鷹攜球當空墜下,隨之一聲厲喝響起,我垂眸瞰去,看到那冕旗被烈風揚起,一抹玄衣黑甲人影自旗后疾馳而出,竟一腳離蹬,半跪於馬鞍之上,一個凌厲轉身將弓弦拉得飽圓,手指一收,一瞬之間,上十根黑羽箭簇穿雲破日,將九隻飛鷹盡數射落,一連串動作一氣呵成,只若潑墨揮豪的霸道恣意,驚心動魄。
金烏紛紛墜地,他撤弓勒韁,一馬當先,甩下其他皇子,馳過圍場一周,人馬立於獵場中央,一手拔起那冕旗,於萬眾矚目之中扭頭朝看台這邊望來。
這般騎馬傲立的姿態,竟若一尊修羅殺神,隱隱顯露出超越年齡的氣勢來。
——蕭獨今年,才十五歲。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把皇長子的鋒芒都搶了。
我暗暗吃驚,心下微凜。
今日在騎射大典中一舉奪魁,可謂劍走偏鋒,冒險得很,若換作是我,絕不會如此博人眼球,招致嫉恨,但恐怕蕭瀾與眾臣是無法忽略他這個五子了。
故而,也不得不說,是一樁好事。
是時候修補一下與這小狼崽子的叔侄關係了,免得他記恨我那一耳光。
我低頭啜了口茶,心下盤算著該如何做。說些好話哄哄怕是不夠的,這個年紀的小子自尊心最強,還得送點好禮才是。我玩味了一番,摸出了貼身佩戴的沁血玉佩,以前當皇帝時身上的寶貝很多,如今真拿得出手的,卻只有它了。
入夜後,騎射大典隆重落幕,在馥華庭舉辦的皇族家宴才剛剛開場。
我不想看見蕭瀾與我曾經的臣子們,本想稱病不去,但為了與蕭獨這小狼崽子說上話,仍是坐上了前往馥華庭的轎子。從北門到馥華園的路很長,我昏昏欲睡,快要陷入夢寐時才到。我到的是最遲的,一眾皇親國戚早已入席。
宦官們扶著我下轎,將我迎入庭殿。蕭瀾坐在台階上的高處,兩旁是他的妃嬪與皇后,皇子與近臣們分別坐在兩側的席位上。
我落座后,一眼便在幾個皇子之中看見了蕭獨,立時發現不過大半年時光,他的身上又發生了不可忽視的變化。
雖正坐在地,仍能看出他體型較之前挺拔許多,一身蟒紋玄衣纁裳襯得他頗有氣魄,將身旁可稱玉樹臨風的大皇子蕭煜都比了下去,異族混血的特徵已在他臉上鮮明起來,有了男人銳利的線條,極是英俊,他眉弓凸起,眼窩則深凹進去,一雙狹長碧眸掩在陰影里,深沉了些,讓人不便捉摸他的情緒了。
我盯著他看了又看,小狼崽子卻垂下眼皮,薄唇緊抿,不願搭理我一般。
——嘖,莫非還在生氣不成?小性子倒還挺倔。
不過就是一耳光,我身為他皇叔,還打他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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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譏誚地一笑,宦官上前來斟酒。眾人一起舉杯向蕭瀾敬酒,稱讚皇子們在騎射大典上威風凜凜,蕭氏王朝後繼有人,而我在心裡詛咒蕭瀾斷子絕孫。
酒自然我是不敢喝的,雖然蕭瀾在家宴上毒死我的可能性不大,但幾月前我讓他在兒子面前顏面掃地,難保他這不是一場鴻門宴,我不得不防。我只潤了潤嘴唇,就將一杯酒全倒進袖子,又命宦官斟上一杯。酒過三巡,食過五味,眾臣便打開了話匣,明著不議政事,卻拐彎抹角的往太子冊封一事上扯,后妃們亦是不甘落後,各自變著法子誇自己的子嗣,一場家宴可謂波雲譎詭,各懷鬼胎,蕭獨倒真是遺世獨立,遊離風波之外。他雖被過繼給了大皇子之母儷妃,可養母畢竟不是生母,哪顧得上他這麼個外來的小雜種,眼裡只有自己親兒子。
看著蕭煜那目中無人,與他母親一般的刻薄面相,我不禁有點可憐起蕭獨來。
撇去上次他口無遮攔的事不提,這小狼崽子其實還挺討人疼。
只是這冊封太子的事,我一個廢帝,當然不便在晚宴上插嘴,只在心裡有了計較,暗助蕭獨上位這一步棋,我是一定要走的。蕭獨,你遇見孤,是你之幸,還是你之不幸,你便拭目以待罷。許是感覺到了我在看他,蕭獨斜目瞥來,與我視線短兵相接,瞬時便閃了開來,舉起酒杯,嘬了一口,便仰脖飲下,忽然口渴似的,一下子連飲了幾杯,耳根處泛起一片紅暈,握拳抵嘴,咳了兩下。
我搖頭暗嘲,酒量不好,還要亂喝,怎麼這點倒沒蠻族人的天賦?
「太上皇為何不用晚膳?朕命人特意籌備的珍饈美味,太上皇都毫無食慾么?」
正在此時,蕭瀾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懶洋洋地支肘托腮撐在案上,漫不經心的答:「非也,孤乏得很,頭疼,一點也不餓,不如皇上允孤早些回去歇息如何?」
曾經臣服於我如今又倒戈蕭瀾的幾個大臣看著我,神色唏噓,想必是看當年那意氣風發的少年天子淪落至此,不免惋惜。我在心裡冷笑,有朝一日我重登帝位,第一個就要砍這些閹奴的腦袋,不,光砍腦袋還不夠,要凌遲才好。
蕭瀾饒有興味地審視了我一番,擊了擊掌,一隊宮女魚貫而入,為首的兩個手裡竟托著一套艷紅華麗的戲服,上有象徵羲和的火焰紋路,正是之前我穿過的。
我登時有種不詳的預感,宮女們果然將那戲服呈到我面前來,蕭瀾笑道:「朕聽聞太上皇總喜歡在夜裡唱戲,扮演羲和祈禱大冕國風調雨順,宮裡人人皆傳太上皇唱得極好,不知太上皇可否屈尊降貴在朕與眾位愛卿面前表演一番?」
我沉了臉,冷冷注視著他。蕭瀾放下酒杯:「太上皇更衣還要自己動手不成?」
他話音剛落,幾個宮女便來抓著我,七手八腳的扒下我身上的狐氅,外袍,中衣,在眾目睽睽之下將我扒得衣不蔽體,又將戲服往我身上套,我身子沒什麼力氣,連幾個女人也抗拒不了,掙扎出滿身大汗,幾欲暈厥過去,又被強行抹上胭脂,戴上女子的頭飾耳環,推到宴廳中央,我癱在地上,止不住咳嗽起來。
一時宴廳里一片沉寂,沒人料到蕭瀾會安排這麼一出。
「啪,啪,啪。」一個人鼓了鼓掌,率先打破了沉默,竟是大皇子蕭煜的聲音,「素聞皇叔美貌絕倫,沒想到換上戲子行頭如此嫵媚,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我抬起眼皮,紅著眼睛朝他看去,蕭煜被我的眼神駭了一跳,斂了笑意,我的目光不經意掃過蕭獨,只見並未看我,一隻手攥緊酒杯,面紅耳赤,骨節發白。
我閉了閉眼,撐著地面,勉強站起身來,咬牙笑了一笑,一甩袖子,吟唱o出聲:「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
太上皇名為太上皇,地位卻不在皇帝之上,蕭瀾逼我唱,我不得不唱。
蕭瀾,孤今日之恥,他日將百倍奉還。
一曲唱畢,宴廳里掌聲雷動,在我聽來卻如喪鼓。
我氣喘得斷斷續續,一口血咳出來,蕭瀾這才放過我。我被宮女們扶抱上轎,臨行前還灌了一整壺酒。那酒竟是鹿血酒,性燥助火,我在轎子里昏昏沉沉的躺了沒一會兒,便覺渾身發燙,血液沸騰,整個人都發起抖來。
自退位以後,我獨身幽居,自是禁慾了許久,耐不住地便伸手探入褻褲,緩緩撫弄起自己來。可酒勁發作得厲害,我又有疾,竟連自瀆的氣力也不足,顫抖發軟的手指揉捏了莖端好一陣,也不覺有泄身之勢,反倒越燒越旺。
我咬住袖擺,心下屈辱惱怒,只想弄個宮女過來瀉火,伸手一掀轎簾,只欲看看離幽思庭還有多遠,但一眼望去,宮巷深深,哪是回幽思庭的路?
我心下一驚,嘶聲呵斥抬轎的宮人:「走錯路了,你們這是要往哪兒去?」
「回太上皇,去皇上的寢宮。」
「你們敢……送孤回去!」我抓住轎簾,身子一歪,從轎榻上滾到了轎外冰涼結霜的青石地面上,頭暈目眩,神志模糊起來。忽聽一串馬蹄聲由遠及近,我勉強抬起眼皮,只見一人縱馬疾風般衝到眼前,利落的勒韁下馬,硬底馬靴蹍過石地,發出清晰而冷硬的聲響。那人走到我面前,伸手將我一拽抱了起來。
「五……五殿下!」
「我看你們誰敢帶他走。」
聽見這處於變聲期的粗啞少年嗓音,我渾身一松,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