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 79 章
「嗨。」文卿說。
他的聲音回蕩在羅伊娜的洞穴里, 回聲重重疊疊地推開了金沙。
嗨――
嗨――
嗨――
它們如浪潮一般在這相較於文卿的體型來說十分巨大的石洞里彼此追逐、相互拍打,回聲一層又一層地疊在一起, 又一層一層地變得更為稀薄和縹緲,最終歸於沉寂。
然後這安靜平穩的地方終於有了變化, 在地面上已經被金沙填充得十分緻密的縫隙里,一層黑霧漸漸浸了出來,它無處不在,從四面八方而來,最終在文卿面前匯聚成一個不同從邊緣處逸散出黑煙的人形。
「嗨。」文卿又說了一遍。
他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半醒半睡的疲倦。他的眼睛也只是半睜著,朦朦朧朧地注視著前方, 沒有焦點。
如果你做過一個夢然後第二天你忘記了, 這很常見,沒什麼奇怪的;如果相似的夢你做了兩遍,每次都是一醒過來就會忘記,一回到夢中就會想起, 這也沒什麼奇怪的;如果相似的夢你做了三遍, 前兩次的夢你都忘得一乾二淨,第三次在夢裡你忽然之間就把一切都想起來了,那麼這個夢就一定有什麼問題。
但有什麼問題呢?文卿想,不怎麼專心。
他的心思還停留在夢之外的地方,停留在未曾歸家的羅伊娜身上。數百年以後他會在遊戲中於羅伊娜初遇,可誰知道這個世界究竟和那個遊戲有什麼關聯?這個世界是一個嶄新的世界,遊戲的世界和這裡有所聯繫, 但聯繫不一定會很深。
而羅伊娜年少時候的經歷並不怎麼可愛,她和文卿講過很多次,講她還是一條小龍的時候就很淘氣,不肯乖乖地待在山洞裡等著自己長大,不肯等著自己的肌肉逐漸豐滿、鱗片逐漸堅實、魔法逐漸增強,她對危險的外界充滿了探索欲和好奇心,為此經常受傷。
「差點要我命的重傷。」她說,很認真地強調了一遍,「哈利,你要記住了,年幼的高階魔獸都是非常危險的,他們的攻擊力很多時候都沒有他們成年以後那麼高,但正是因為他們清楚自己的弱小,所以出手很少會留有餘地。」
文卿當時並未把這番話放在心上,可現在,即將見到羅伊娜了,他忽然覺得有些緊張。
羅伊娜要是受傷了怎麼辦?要是她受傷以後一看見他在自己的洞穴里就衝過來要揍他怎麼辦?要是羅伊娜受傷太重了回來以後甚至根本沒力氣揍他怎麼辦?
或者他真正緊張的是,要是現在的羅伊娜不喜歡他怎麼辦?
在此刻之前他從未思考過羅伊娜會不喜歡他,可三百年的時間,對一條還不怎麼年長的龍來說已經足夠漫長,尤其是羅伊娜在和他相遇的時候依然處於成長期,這個時間點的龍十幾二十年就是一個變化,就像十一二歲剛進入青春期的小孩子也是一年一個變化一樣。
所以這裡確實有這種可能――現在這個羅伊娜不會喜歡他。
那團黑霧還靜靜地飄在文卿的面前,安靜,平緩,看起來不像是什麼非常正面的東西,靠近它的時候文卿也能夠感覺到那種……源源不斷的、從不停歇的負面情緒。
可有時候負面情緒也會讓人感覺到愉快,有時候負面的情緒也會讓人覺得上癮。
對他來說情緒是一個莫測和難以隔離的東西,他總是很容易從極樂轉向極悲,也很容易從極悲轉向極樂,激烈的情緒在他這裡彷彿是共通的,又或者,也許激烈的情緒本身就是共通的?
「我以前聽說過一種很奇特的言論,它說,很多時候感情也是會騙人的。」文卿低聲道,他迷濛的眼神凝視著這團活著的黑霧,「有時候當一種感情已經超過了人體的承受極限,當一個人快樂到極致,他會因為自己的身體承受不了這種極度快樂,而自然而然地開始感覺到難過。」
所以,他想,如果我現在很難過,是不是因為我已經快樂到我承擔不了的地步了?
「這幾年裡我和死亡深交,它不僅不使我害怕,反而令我感到安寧。」文卿又說道。
但話一出口他才感覺到他的嗓音已經破碎,他哽咽著,可泣聲很輕微,像是已經拼盡全力想要咽下淚水,卻依然因為力竭而泄露出來一點。
我很……我很抱歉,他想,我很抱歉,爸爸,我很抱歉,媽媽。我很抱歉。
但這種悲劇無法避免,幾乎在他同意了接受治療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這樣的悲劇無法避免,是的,他奇特的疾病會讓他早衰而死,但如果不那麼早接受治療,如果不那麼早就卧床不起,他還能多在地面上行走幾年。
自由自在的幾年,又或是被綁在病床上堅持將近二十年,他想要選第一個,他很想這麼選。
但媽媽悲痛欲絕的臉龐已經令他心碎。
那團黑霧還浮在他身側,靜靜地聆聽著,等待著他傾吐內心的聲音。
文卿忽然笑了。
「想聽我以前的事情嗎?」他問,「想聽我作為整個神眷大陸最頂尖的吟遊詩人的生活嗎?」
在遊戲里的多數時間,他都在人類眾多的西大陸遊走,居無定所,來去無蹤,每到一個地方都要召開盛大的音樂會,向貴族、向平民們演奏音樂。
他習慣於貧民窟里揮散不去的怪異的臭味和食物腐爛的氣息,睡在木板粗略拼湊成的大棚里,地上墊著廢舊的破衣服;也習慣於華麗的晚宴和柔軟的大床,美麗的少女和少婦帶著渾身的馨香走過來,從手執的羽扇背後投來含情脈脈的目光。
吟遊詩人哈利曾聲名遠播,全大陸都知道他有著揮灑不盡的精力,場場都是即興演出。
他從來不使用樂譜,甚至為此有了荒謬的傳言,說這位天分洋溢的吟遊詩人根本看不懂樂譜――像這樣的傳言當然是沒有人會相信的,但不妨礙人們將此話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為這個有著魔鬼般說服力的吟遊詩人添上幾段傳奇的履歷。
或真或假有誰在乎?連當事人自己都不在乎。
就是這樣,吟遊詩人哈利什麼也不在乎。
他驚人的慷慨就和他驚人的天分一樣具有盛名,當他演奏完音樂,離開貧民窟,會為貧窮的人們灑下他身上所攜帶的所有錢財,紛飛的紙幣從他的手中飄落,而他大笑著離開,就這樣一去不返,無影無蹤。
誰不愛吟遊詩人哈利呢?誰都愛他,愛他永遠有些孩子氣的面孔,愛他狂熱的音樂和他充沛的靈魂。
最令他聲名遠播的演奏會是在聖佛倫公爵夫人的生日宴會上,那位美艷的夫人有著整個帝國的女人都為之艷羨的動人紅髮,聖佛倫公爵就是因為她的紅髮對她一見傾心。
那時公爵和夫人正值新婚,公爵為了慶祝他們兩人在一起度過的第一個生日,特別邀請了當時已經闖出名聲的吟遊詩人哈利加入樂團。
吟遊詩人果然去了,穿著綴滿了珍貴寶石的白色襯衣,發間別著一支盛開的紅玫瑰,站在平均年齡超過四十五歲的樂團中,像是一粒鑽石落進石頭堆里。
他在當晚的樂團中演奏小提琴,一開場就用一段先聲奪人的獨奏奠定了整個演奏的基調,那就是明亮、飽滿,速度迅猛。他每一弓都拉得充滿激情,飽滿豐富,跳躍的音節中彷彿擁有整個星空的輝光,樂團的指揮也沒辦法令他降速,只好破罐破摔地跟隨他的節奏指揮,而樂團的演奏者們拚命地加速、加速、再加速,彷彿每一根琴弦都在隨著吟遊詩人哈利的加速而燃燒。
這充滿了炫耀欲的音樂極盡磅礴,聽眾們都被征服,聽得如痴如狂,每一次演奏停下都以呼嘯般的掌聲催促吟遊詩人哈利繼續,於是他就繼續了,帶著樂團連續演奏了三四個小時,在樂團都精疲力盡之後又花了五六個小時進行獨奏。
按慣例,晚宴的音樂會都是在宴會開場前調節氣氛的,貴族們坐在已經擺滿了珍饈的桌前聆聽演奏,演奏完畢后正式開始享用。但這場生日宴會一直開到了第二天凌晨,所有擺在桌上的食物最後都原樣撤回,客人們飢腸轆轆地聽了一整夜的音樂,像是市井中未曾接受過教育的平民一樣尖叫和歡呼。
公爵夫人坐在上座,面頰上布滿了動人的紅暈,為吟遊詩人哈利沖她露出的笑容,也為這輝煌樂曲里熱烈的祝福。
皇室讚美他「建立了不受現實所左右的高貴尊嚴」,當代最出色的劇作家說他「身上有一種曖昧的戲劇性衝突,這種戲劇性衝突讓他的音樂時時刻刻都閃爍著他的靈魂」,音樂評論家抨擊他的「音樂里有太多的裝飾和太多的變化,很多時候表演的成分遠遠大於音樂的成分」,但也不得不承認,「即使如此,誰也不能否認他情感超乎於技巧,這讓他的音樂充滿人文主義的氣息」。
而與他同時代的皇家首席宮廷樂師則發出了絕望的呼號:「神吶,他是有幾隻手臂,每隻手臂上又有幾根手指?我懷疑他有兩個大腦,一個用來處理生活瑣事,另一個則全都獻給音樂,否則誰來告訴我,他為什麼從不彈錯哪怕一個音?」
啊,那是吟遊詩人哈利,他天下皆知,動人心魄,走到哪裡都是歡呼和笑語,每天都在不同的床上睡著,在不同的地方清醒。
「但沒有人。」他說,對這黑霧喃喃自語,「沒有人知道誰是文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