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找個不那麼危險的方式去接近美。」吉莉安在短暫的怔神后毫不客氣地說。


  「我沒辦法, 吉莉安。」文卿靜靜地看著她, 手上托著裝進了蝴蝶蛛的玻璃瓶, 「有時候危險就是美的一部分。」


  「聽著,哈利,我說不過你, 但你要知道剛才發生的事完全是在玩命。」吉莉安說, 「你就不覺得害怕?不覺得恐懼?我剛才心跳都快要停了你知道嗎, 我喘不過氣,寒毛直豎,渾身發抖,難道你就沒有這樣的反應?哪怕一點兒?」


  「當然有,吉莉安,還不止一點。」文卿盯著她的眼睛, 緩緩露出一個笑容, 「但我不是因為害怕, 吉莉安,我心跳加速、喘不過氣, 是因為興奮。你知道嗎?恐懼和興奮在生理上的反應其實非常相似,所以,既然興奮會讓人上癮, 恐懼自然也是。」


  吉莉安看著他:「好極了, 盡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


  她轉過身,匆匆離開了文卿的身邊,藉以掩飾自己或許有些異樣的表情。


  她沒有和文清說謊, 那隻蝴蝶蛛在天上飛來飛去的時候她確實嚇得不輕,她也確實在整件事發生過後又驚又怒,但她的驚訝和憤怒並不是因為文卿所做出的危險舉措,它們更多的,是因為她不敢相信自己當時竟然就這麼站在原地陪著文卿發瘋。


  我是怎麼了?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這個可疑的吟遊詩人到底給我下了什麼詛咒?

  吉莉安焦躁地在心中詰問自己,尾巴心煩意亂地甩來甩去。


  她不明白為什麼一旦事情和文卿相關她就變得不像她自己了,但她明白,她的自問得不到任何答案。


  這場說不上爭執的爭執最後以雙方的沉默告終,吉莉安還是繼續跟著文卿上路,什麼也沒說。


  他們的速度很快,當天下午,就走到了阿拉伽草原的近南方。


  這下子吉莉安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你想幹什麼?」


  她的神態中很有幾分緊張。


  「就是你想的那樣,吉莉安。」文卿仰著頭,看著眼前的那座高山。


  這座山同樣是重重山脈中的最高峰,遠不及卡瑟加頓山脈中的任何一座山那樣陡峭高峻,卻也稱得上是雄奇壯闊。


  它深入雲霄,雲霄之下的山體上遍布綠樹,不知名的溪流在綠蔭中穿行而過,最終化作山腳處的一個小型瀑布,瀑布飛濺而出的水珠形成了一道淡淡的水霧,而在水霧之上,一道色澤清晰鮮艷的彩虹靜靜懸挂著,透出一股靈氣。


  文卿和吉莉安站在山腳下像上望,文卿面帶微笑,吉莉安滿臉崩潰。


  「我現在覺得和你一起出門不是個好主意了,哈利,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當然知道。」文卿笑著說,笑容里很有幾分懷念的味道,「阿拉伽草原的最南方有什麼,全世界都知道——這裡有龍牙山脈,龍牙山脈里,居住著神眷大陸上絕大多數的巨龍。」


  「很好,哈利,很好。」吉莉安點著頭,猛地提高聲調,「別告訴我你要上去!」


  文卿轉頭看她:「好,我不告訴你。」


  他們兩個人相對而立,片刻后忍無可忍的吉莉安打破了沉寂:「你不告訴我,但最後還是要這麼做是嗎?太陽神啊,我真是後悔跟著你離家出走了。無論你想做什麼,我絕對不會跟你一塊上去,龍牙山脈是獸人的禁地,那些巨龍會毫不疑遲地撕碎我。」


  「哦吉莉安,你剛出門就後悔跟著我離家出走了。不是嗎?」文卿乾脆利落地抓住了重點,「你在部落里從來不會刻意提起太陽神,但是跟著我走了以後你提起他好幾次了。一路上你一直都在想家,也一直忍著不說。」


  吉莉安看著他:「我不想回去。」


  「不,你想回去。不管你因為什麼理由覺得你不想回家,實際上,你都是想要回家的。」文卿說,「雖然我不知道具體的原因,但是我能感覺到你心裡的矛盾。你一方面想要離開、想要自由,另一方面,又想要成為阿泰尼昂想要你成為的那種人,我是說,強大的祭司、部落的保護者和領導者——他對你期望很高啊。吉莉安,你知道你現在就像個青春期的叛逆女孩嗎?」


  「你想說什麼。」吉莉安的聲音顫抖起來,「你什麼也不明白。」


  「恐怕我比你想象得更明白……過高的期望讓人不堪重負,不是嗎?但還有別的東西,別的一些真正讓你想要離開的東西。」


  吉莉安別過了頭。這似乎是個拒絕交談的姿勢。


  但文卿只是耐心地等待著。


  他一向很有耐心,從來不怕拉鋸戰,因為他對拉鋸戰經驗豐富,畢竟,他已經在這樣的戰鬥里花了一輩子的時間。


  漫長的沉默后吉莉安終於說話了:「你不知道這樣的感受。哈利,我是被阿泰尼昂撿回去的,部落里的多數都是狼人,少部分是狐人,只有我是豹人。他們都是親人,一個整體,只有我是后加入的,我和所有人都不同。」


  「豹人!」文卿叫起來,「你是豹人?!不是貓人嗎!?」


  「你在胡說什麼?」吉莉安也叫了起來,「什麼貓人?你以為我是貓人?哈利,聽好了,草原上沒有貓人!」


  「好吧,好吧,是我認錯了。」文卿端詳著吉莉安的耳朵,承認道,「我根本看不出來有什麼差別。」


  吉莉安看著他,文卿看著她,數秒后,不知是誰先忍不住的,兩個人都笑起來,並且很快都笑得前仰後合。


  「所以,那就是你迫切地想要離開部落的最大原因?」文卿笑夠了,說,「你覺得部落里沒有歸屬感嗎?覺得他們心裡不認可你是他們中的一員?可他們對你很好啊,體貼,寬容——至於別的,像是談心、聊天之類的,我很難想象阿泰尼昂和圖特之外的人會有這種閒情逸緻。」


  「他們對我很好,即使我對他們並不好。」吉莉安也不笑了,轉頭望向部落的方向。


  她跟著文卿走得太遠,極目遠望時也只看得見地平線上一條朦朧的白線,她的部落或許就模糊在那條白線里,不甚清晰。


  但她的眼神就像她已經切實地看到部落了一樣。誰說她看不到?部落在她心裡,走得再遠,她也能看到她的家人。


  「我不覺得他們不好,他們是我的家人。」吉莉安說,「聽著,文卿,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喜歡我的部落,我尊敬我的老師,但是——我就是想離開他們,我就是希望我能離開他們的視線。」


  「一切都很美好。」文卿低聲說,「但你總想逃開它。」


  他也順著吉莉安的方向望了過去,但他的眼神那麼廖遠,任誰也不會認為他是在看吉莉安的部落。


  吉莉安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一針見血地問:「你是說我還是說你自己?」


  「也許都是?」


  「不,」吉莉安搖了搖頭,「裡面沒有我。」


  文卿說:「要我送你回去嗎?」


  「是時候離開了,對不對?」吉莉安大笑,文卿頭一次在她的臉上看到這麼燦爛的笑容。


  她說:「事情真奇怪。你在家裡的時候每天都在想離開,但真的離開了,反而又每天都在想家。我只離開了一個白天,現在甚至都沒有天黑,可是我卻感覺我已經離開了好幾年。」


  「那很好。」文卿低聲說,「我已經離開家好幾年,但越來越覺得我只離開了一天。」


  「說真的,哈利,你真的有一個家?」吉莉安歪頭看著他,「你知道早上我們碰到那隻蝴蝶蛛的時候,你表現得像什麼嗎?那種朝不保夕,把財富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的人類游商。唯一的不同是你不看重財富,哈利,你看重別的東西。」


  文卿張嘴想說什麼,被吉莉安制止了。


  她繼續說道:「抱歉對你那麼糟。雖然我一開始就覺得你很可疑,現在也只覺得你更可疑了,但是你沒做過什麼,而且一直對我很好。」


  文卿終於找到機會插嘴:「比圖杜還好嗎?」


  「你們不一樣。」吉莉安說,「完全的,整個的,都不一樣。」


  「對啊他是居家款式嘛。」文卿說,「女強人背後的男人非他莫屬。」


  這句話吉莉安從未聽過,但理解起來不算難,她笑著搖了搖頭,「你想多了,哈利。」


  「走著瞧。」文卿說。


  吉莉安微微地笑了,那笑容就像忽然長大了似的。相比起來,文卿好像還是個孩子,身上沒發生過變化。她看了他一會兒,從衣服里摸出一個小小的布包,她把布包握在手中,向上拋,又接住了。


  「新月是嗎?」她說,「我留著了,謝謝你。」


  「你不打算告訴我你為什麼沒有項鏈和為什麼你不收禮物?」


  吉莉安已經轉過了身,朝他們來的方向走遠了,聽到文卿的話,她只是頭也不回地朝他揮了揮手。


  「好吧。」文卿自言自語地說,「我會回去問你的。」


  他仰起頭,重新看向眼前高聳入雲的龍牙山。


  「你好啊,羅伊娜。」他在心裡說,「你現在還是一條小龍對嗎?」


  作者有話要說:  想想覺得沒什麼可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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