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要是用鑒賞一樣的眼光來評判,這音樂的問題實在是太多了。
太喧雜, 太散漫, 吵吵嚷嚷毫無主線。重鼓聲轟隆隆, 沙錘聲叮咚咚,響板聲啪噠噠, 三種不同的音色胡亂地混在一起, 有一搭沒一搭的, 只是勉強保持在同一個節奏上。
這音樂聽的是什麼?它不屬於任何一種音樂流派,沒有激蕩的和聲與爆炸性的對立, 這三種單調的樂器完全無法展示音樂世界的浩瀚,它也不符合現今的人類,尤其是那些貴族們,對於音樂的定義——光明,高雅,有序,快樂和悲傷都要剋制矜持。
你聽獸人們的音樂,只聽得見鑼鼓喧天、熱鬧非凡, 乃至於樂器發出的聲音都會被掩蓋在他們的談笑和舞蹈的腳步聲里。
所有聲音都是哄鬧的、躁動的, 亂糟糟地攪合在一起, 像一大鍋加了各種肉蔬調味的粥,所有食材的味道都混雜不分。
然而他們的音樂就是這樣, 所有的聲音就是要混在一起,主次不分,毫無規律, 隨心所欲。
在這樣一個開闊的草原上,音樂從來都不是主體,它只是獸人們生活中的一味佐料,它囂張狂野漫無目的,你聽起來覺得太奇怪了,可聽著聽著,你的肩膀不自覺地開始聳動,你的腳步下意識地合上了重鼓的節奏、沙錘的節奏或者響板的節奏(這三種樂器有時確實不在同一個節奏上),你的身體輕輕晃動甚至你自己可能對此毫無意識。
它聽起來荒誕不經,和常規的認知不相符,可誰都要承認,這音樂和草原獸人的一切都很相襯。
這樣的音樂在文卿的世界里被統一定義為地域性音樂,而地域性音樂的官方前稱是民族音樂。
民族大融合之後,民族音樂的稱呼被取消,但考慮到這些音樂的獨特性,即它們所具有鮮明的特點,且只有在特定的環境中表演才具有最高的藝術價值,這類音樂被單獨劃分出去,獨立於一套完整的音樂系統之外。
文卿側耳聽著,有些入神。
獸人們快樂的舞蹈讓整個地面都顫動起來,巨大的篝火將他們的臉龐照得通紅,他們的舞姿充其量只能說是肆意地扭動身體,但因為獸人們都是絕佳的戰士,你也很難違心去說他們跳得很難看。
那是一種力量感,就像你在健身房裡看到的壯漢舒展身體,那身賁張的肌肉隨著他的動作緩慢地鼓起和鬆懈,然後他舉重、卧推、長跑、游泳,他在長久的訓練中掌控了自己的身體,他永遠知道自己是在使用哪一塊肌肉,所以他的每一個動作都乾淨果決,且恰到好處。
而那就是獸人的舞蹈。無論男女,他們的舞姿都是一樣的陽剛,幾乎看不到任何陰柔的成分。
火光中他們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遍布茸毛,隨著他們肌肉的律動,那層毛髮也如波浪一般起伏。
「你這次不叫她『吉莉安姐姐』了?」文卿說,「我就說嘛,你年紀可不比她小。她喜歡你這麼叫?『姐姐』?噢這可真是太『吉莉安』了。」
圖杜一愣:「你知道我比她大?」
「知道啊。不難,看牙齒就行了。」文卿向前傾身抬起圖杜的下巴,用指尖輕輕拍了拍他的顴骨,「從這裡就可以看出來。」
他的指間濕漉漉的,又湊得太近了,說話間酒氣瀰漫。
圖杜有些緊張,他推開文卿的手,後退了一點,「你喝醉了嗎?」
「嘿!你們怎麼老這麼說?」文卿嚷嚷起來,「隨便什麼人,我一喝點兒酒,就問我是不是喝醉了。聽著,我沒醉。我就是喝了酒之後情緒會有些,呃,激動。」
圖杜飛快地點了幾下頭,弧度很小但節奏很快,看上去就像他整個人上上下下地哆嗦了一會兒。
點完頭之後他就很緊張地又靠近了文卿,問他:「要我帶你回帳篷休息嗎?回去喝點水再睡吧,我馬上給你弄點熱水。」
文卿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回去做什麼?我不回去,現在時間還早得很,大家正高興著,幹嘛要回去。我不回去。」
停了一下,他又出神地端詳著圖杜,面上露出非常認真的神色。
他的表情太認真了,圖杜被他看得有些懵,又不敢躲開。他和文卿對視了幾秒,隨後文卿伸手摸了摸圖杜挨近他的臉,誇獎道,「我有沒有說過,你長得很好看。」
「你真的喝多了。」圖杜哭笑不得地說,想要扶他離開,「跟我走吧。」
「跟你走?不不不,我不走。就算有誰要走,那也是跟我走才對。」文卿嗤嗤地笑起來,揮了揮手,拒絕了圖杜的靠近,扭頭走向了巨大的篝火。
獸人們正圍著篝火跳得起勁,無論是奏樂的還是跳舞的,每一個都累得氣喘吁吁,可一邊累著,一邊又在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他們的眼神在夜晚都顯得神秘而且美麗,有一些瞳孔放大了,有一些沒放大,但所有獸人的眼睛里都閃爍著碧色的微光。
文卿徑直走了過去,越過圍成一堆跳舞的獸人們,在巨焰般的篝火邊上坐下了。
真是奇怪,他身上彷彿帶著魔鬼一樣的力量,明明他什麼也沒說,什麼都沒開始做,但當他沉默地走過人群,獸人們竟不自覺地為他讓開腳步;他坐在篝火邊沉吟,神色是悲是喜,竟無人敢去打擾。
獸人們的腳步停下來了,他們站在原地,面面相覷,卻無人交頭接耳。
文卿以一己之力打斷了宴會,可卻沒有獸人出聲阻止。
然後重鼓聲消失了,響板聲靜止了,沙錘的演奏者茫然地回過神來,呆站在原地,手中的沙錘因為慣性發出了一點聲響,剎那中,這一點聲響竟然有如能劃破夜空般嘹亮。
突如其來的安靜像一個奇妙的封印,而獸人們已經被某種奇妙的力量所攝。
他們看著文卿,都在等待安靜被打破的瞬間,可所有獸人又都沒有擅自出聲。或許是出於某種奇異的敬畏——但他們在敬畏什麼?這裡什麼都沒有,甚至火焰的燃燒也是無聲的,熊熊烈火隨著草原上的風擺動腰肢,壯烈,卻又有舞女般的妖嬈。
阿泰尼昂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看著文卿,吉莉安立在他的身側,也沉默地看著。
她的瞳孔在夜中放大到了極致,幾乎佔滿了大半個眼眶,瞳孔的邊緣上一圈純正的金光,透出非人的深邃和純真。
萬眾矚目之下,發了半晌呆的文卿終於有了動作。
他從背包中取出了一把尤克里里。
然後他笑起來,大聲說:「嘿!嘿!你們怎麼了?為什麼不繼續跳舞了?」
他把那把只有他小臂那麼長的樂器抱在胸前,手指一勾,彈起了一曲——誰知道是什麼小調,但每一個音節都那麼清脆,像吃了一口脆桃。
這一點前調彷彿將獸人們驚醒,他們在短暫的安靜后又開始動了,舞步從猶豫到堅定,也不過短短數秒。
獸人的音樂重響,沙錘嘩啦啦如雲團,鼓如雷鳴,而響板如閃電般在鼓聲中穿梭。
尤克里里彈起來和吉他的音色相差無幾,只是更歡快調皮些,文卿嘻嘻哈哈地掃著弦,還歡快地吹了一段口哨和音。
他與他的樂器所發出的聲音都不大,也不激烈,遠沒有獸人的音樂那樣龐大,可奇怪的是,在獸人們的音樂和舞步聲中,尤克里里和他的口哨聲反而清晰起來。
「嘿!嘿!你們都怎麼了?為什麼不繼續跳舞了?」文卿開開心心地隨著小調開始唱歌,就好像完全意識不到大家都是為他而停下,「深夜還沒有醒過來,月亮已經被篝火映紅了。這片土地狂野又美麗,大家為什麼不跳舞了?來跳舞吧!只是不要唱歌,既然你唱得不如我。」
這歌詞逗得獸人們發笑,快樂的氣氛又燃了起來。遠遠的,吉莉安忍俊不禁,趕忙用手遮住嘴巴,強作嚴肅。
文卿卻不在乎大家的反應,他的嗓子清朗,音調高如孩童,唱起歌就像在大聲歡笑。
「你們要不要聽我唱歌?我有好多故事能講,但想想還是算了。大家都跳舞吧!既然生死皆為塵土,傳說都遠去了,所求終為虛無。嘿!嘿!你在聽我唱歌嗎?你們都怎麼了?為什麼不繼續跳舞了?我是個吟遊詩人,但我不想講故事。勇士的冒險和我們沒什麼干係,除非你想迎娶公主。想也沒用,帝國沒有公主。」
歌聲引得鬨笑不斷,圖杜都聽傻了,心想這也算是唱歌?雖然調子是很好聽……他下意識地跟著調子哼了起來,輕輕搖晃著腦袋。
切好的生肉源源不斷地補充過來,酒桶換了一桶又一桶。他們唱歌、跳舞,圍著巨大的篝火轉圈,直到月亮走到西方的盡頭。
阿泰尼昂在夜深以後就離開了,吉莉安卻留了下來,遙遙看著大家歡呼,既不走近,也不走遠。
太陽初升,所有獸人都累了,繞著還未熄滅的巨大篝火歪歪斜斜地睡了一地。
文卿卻還很清醒,他繞過他們,選了一處草面上乾淨一些,沒有油脂也沒有酒水的地方坐下,雙手抱膝,望著朝陽。
在一整夜的狂歡過後,萬丈霞光輝煌而夢幻,彷彿能夠滌盪人心。
文卿靜靜坐著,不發一語。吉莉安躊躇了片刻,悄悄走到了他的身邊,居高臨下地問他:「你彈的那是什麼?」
「尤克里里。」文卿說,站起身,「好了,跟我走吧。」
吉莉安以為自己聽錯了,下意識地問了一遍:「什麼?」
「我說,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