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她最後乖乖照著文卿的吩咐去做事了, 不過她沒有去找狼人大叔, 而是找了圖杜。
昨天被她按著強行剃掉了手臂腿部和尾巴上的毛髮后,圖杜就一直躲在家裡不敢出門。對一個獸人來說,渾身無毛是非常丟臉的, 會被嘲笑成「沒出娘胎的小崽子」。
獸人和人類不同, 他們一出生就毛髮俱全、行走如常, 只有剛被生出來,還沒有破出胎衣的那段時間, 他們看起來是光溜溜的樣子。他們將豐厚的毛髮視作一種榮耀,對女性的要求低一些, 但即使是獸人里的女性, 要是生得皮膚光潔,那也是件丟臉的事情——和對人類女性來說長著腿毛非常醜陋一個道理。
有時候不同種族的審美大相徑庭得讓人瞠目結舌,獸人的審美和人類還算是相近的, 獸人們能夠欣賞女性的身體曲線, 對勻稱比例的看法也和人類一樣, 偏愛修長的人體結構。雖然獸人鍾愛的壯漢體型在人類的審美里不算是上流, 可也有相當數量的人類對此買賬, 承認塊狀肌肉看起來賞心悅目。
而矮人的審美對人類來說就有點匪夷所思了。
以這群穴居在礦山內部的矮人的眼光來看, 滿臉虯結的絡腮鬍子、敦厚如水桶的肩背與腰身肌肉、短小的腿和長度直達腿彎的手臂是美人的標準配備,並且這一標準對男女都適用。
坦白來說, 很少有異族能分清矮人的性別,光從長相看,矮人中的男性和女性沒有任何差異。
圖杜被剃光了毛當然是一肚子怨氣, 不過他沒膽子生吉莉安的氣,更沒膽子和吉莉安計較。作為一個從小被奴役到大的小跟班,吉莉安一召喚,他就屁顛顛地從帳篷里鑽了出來,一邊畏畏縮縮地試圖用身上的布料遮住自己的手臂,一邊殷勤地帶著吉莉安去部落中需要幫忙的地方。
部落的建設已經到了最後階段,現在需要做的只是一些收尾的清理工作。
吉莉安在族人們驚訝的眼神里埋頭苦幹了一整天,修剪藤更木並且調整加固位置的繩子鬆緊,重新鋪設帳篷外分佈不均的皮毛,打掃帳篷與帳篷之間堆滿雜物的空地。
這些都是很簡單但做起來很麻煩的事情,以往的吉莉安從來都沒有耐心去做,實際上,吉莉安不用做任何事。她是下一任祭司,沒有成為祭司前她需要做的一切就是學習怎麼做一個優秀的祭司,成為祭司后她需要做的就是認真向太陽神祈禱,從中汲取力量,做出部落中所有的重要決策。
獸人有著非常嚴肅和不容更改的地位劃分,就像狼群必然會服從頭狼一樣,部落里的成員忠誠地服從祭司的命令,而所有的祭司都聽命於王。
吉莉安其實不喜歡這樣,她不喜歡被作為下一任祭司培養,不喜歡學習那些枯燥的理論,每天在固定的時間裡獻上對太陽神的讚美。她煩透了這些事,偶爾會在心裡偷偷想,太陽神既然那麼充滿智慧、無所不能,何必要因為我們讚美他賜下恩典?我們的讚美對他來說有什麼好處?老師總是強調要對太陽神恭敬順從,可我每天只是隨便祈禱一下而已,太陽神還不是賜予了我運用元素的能力。
這女孩兒小小的腦袋裡充滿了類似的桀驁不馴的念頭,當然,她知道這些話是不能往外說的,要是被老師知道了,她一定會被狠狠教訓一頓,甚至有可能會被趕出部落,而她的餘生從此不再有宴會、酒水和族群內的歡笑,只會剩下流浪。
流浪,這個詞里有種令她蠢蠢欲動的魔力,那種魔力比哈利帶給她的魔力更為清醒和可感,它們從她的血脈深處里湧現出來,是來自她遠古祖先的渴望。
她知道在遠古的時候獸人們並未建立國度,有些種族的獸人始終群居,成群結隊地獵食和活動;而有些種族的獸人是獨行客,孤獨又驕傲地帶著自己的傷痕漫步在草原上,冷冷地巡視領地。有時候她乾渴的喉嚨里也會生長出這樣的渴望,像後者那樣的關於獨行的渴望——她渴望拋開自己的部落,儘管他們對她來說非常安全和溫暖,而她對他們仍有眷戀,可來自血脈深處的渴望那麼強大和狂熱,它們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獨行是她的命運。
如果不是下一任祭司的話,計劃脫離部落的行動會讓她心裡好受很多,雖然也不會好受太多。
可惜祭司這件事上沒有她說話的餘地,阿泰尼昂雖然寵愛她,卻不會容忍她拒絕成為祭司。阿泰尼昂認為那是對太陽神不敬,隱含著一種「太陽神選中你是你的榮幸」的意思,即使神靈自己根本就不在乎這種不敬。
他們甚至不會覺得這是一種不敬。
這一天里吉莉安都很忙碌,圖杜一路上鞍前馬後,雖然被嘲笑了幾句,但大家都知道他光禿禿的造型是拜誰所賜,而且被剃掉的毛髮和天生毛髮稀疏不同,被剃掉的毛髮是會長出來的,所以大家也沒有鬧得過了火。
然而每當圖杜被嘲笑幾句后羞惱地衝過去和對方打鬧的時候,吉莉安總會想起文卿所說的話。
在較為低級的文明狀態里,和主流人群不同的邊緣群體會受到忽視乃至於迫害……較為低級的文明狀態是指什麼?這個世界。
她總是忍不住往文卿躺著的帳篷上看一看,文卿躺在那上面,無論她什麼時候去看,他的姿勢都沒有變過一下。
太陽躍上他的頭頂,將大地照得透亮;太陽又落到他的身後,燒紅了大片天空,而文卿一動也不動地睡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這時候她總是忍不住去想文卿早晨和她說的話,還有文卿對她說話的樣子,那張臉上的表情那麼明亮,洋溢著驕傲和歡喜。
……他心裡飽含思念,思念令他的心又快樂又悲傷。
吉莉安不幫部落里的人做事不代表她不會做,她天生就動作靈巧,繁瑣的事情她做起來也能顯出一種得心應手的簡潔乾脆。在她的幫助下,部落建設的最後工作也完成了,族人們紛紛收拾東西回到自己的帳篷,臨走前還記得向這個不太親民的下一任祭司投以親切和感謝的目光。
「吉莉安姐姐今天超厲害。」圖杜靠過來,期期艾艾地問她,「今天幫了大忙,我爸爸想請你吃晚飯,要去我家嗎?」
「不去。」吉莉安冷麵拒絕。
圖杜耷拉著腦袋應了一聲,心想這才是吉莉安姐姐該有的反應才對。
他雖然邀請了吉莉安,卻完全不覺得吉莉安會答應。部落里人人都說祭司大人的弟子性格冷淡,只和圖杜的關係好,但他卻知道,吉莉安根本不是性格冷淡,和他的關係也不好,那些在別人眼裡代表親近的欺負他的舉動就只是欺負他罷了。
吉莉安只是根本不在意部落里的事而已。
今天吉莉安把他挖出來說要幫部落里的忙他已經非常驚訝了,要是吉莉安還應下邀請,他一準兒會吃驚得飯都吃不下去,一晚上輾轉反側對方究竟想幹什麼。好在今天吉莉安的失常沒有持續,她又變回了平常的性格,拒絕完邀請後頭一扭就走了,把他扔在原地。
圖杜嘆了口氣,轉頭向祭司的帳篷走了過去,心想著趕緊彙報祭司大人吉莉安姐姐的反常。
吉莉安又爬上了文卿的帳篷。
這一次文卿沒有率先說話,吉莉安得以安安靜靜地爬到他身邊。
她在距離文卿一個手臂那麼遠的地方坐好,然後她問:「你在幹什麼?」
「我在看夕陽。」文卿的聲音飄蕩在風裡,像是夢囈一樣。
吉莉安沉默了一會兒,順著文卿的眼神往前看去。就在他們的前方,最遙遠的天邊,一切顏色都暗沉下來。鉛灰色的煙霧中,小半塊月亮沉澱在地平線上,模模糊糊的,彷彿籠罩著一層陰影。
有那麼一兩秒的時間裡吉莉安隱約覺得自己好像遺忘了什麼,可當她凝神回憶,卻只餘下幻覺般的恍惚。
她把沒用的思緒拋到腦後。
「可是夕陽在你背後。」她說。這話對她來說已經非常委婉了,但她的語氣里依然有種「你是不是傻啊」的輕蔑。她自己也能覺察到,懊惱地抿了抿嘴唇。
「它是在我背後,吉莉安。」文卿溫柔地說,「但是有時候看不見夕陽的地方,才能讓我們看見夕陽。」
吉莉安說:「你又在說些怪話。」
然而她口裡這麼說,卻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文卿沒回頭,只是輕微地笑了一下。
吉莉安忽然明白昨晚文卿對她說過的話了,她反駁過文卿說的可望而不可即,她說這世上沒有看得見卻觸碰不到的東西,現在她知道她當時是多麼狂妄和愚蠢,因為就在現在,就在她眼前,哈利那麼遙遠,可望而不可即。
她心裡既快樂又悲傷,但那不是她的快樂,也不是她的悲傷。她看著文卿,他遙望著天空,眼神那麼專註。他在看什麼他看不見卻又能看見的地方?她想著,看著文卿,兩人彷彿都已經看得痴了。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今天一天都在想你說的話。你說這個世界都是較為低級的文明階段,你是說……還有高級的文明階段?而且你還見過?」
「嘿吉莉安,我可沒說過這話。」
文卿笑起來,是最燦爛的笑法,在這星星還沒有亮起的時候,他的笑容閃耀如同群星。
緊接著又他補充了一句:「是你自己說的,吉莉安。」
而吉莉安怔怔地看著文卿的笑臉,在某個陡然襲來的衝動里輕聲懇求:「告訴我一些事吧,就當給我講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