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那是文卿離開阿泰尼昂的帳篷時悄悄扔給她的, 他沖她眨了眨眼睛, 吉莉安就感覺手裡多了一塊兒冰涼的東西。


  文卿的速度太快了, 吉莉安甚至完全沒有看見對方做出任何動作。她下意識地收緊手指握住它,手裡的物件戳在她的掌心,而她甚至連驚訝的表情都沒來得及擺出來, 文卿就走出了帳篷, 頭也不回, 背影瀟洒。


  而老師對於剛剛發生的一切彷彿毫無所覺。


  不知為什麼,吉莉安悄悄捏著拳頭, 把手裡的東西藏了起來。


  之後她語氣神態都很自然地和老師撒嬌, 兩人問答流暢,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吉莉安完全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了,她沒有存心撒謊,事實上,她也確實沒有撒謊, 她根本就什麼都沒有說。


  她以前無論發生了什麼都會告訴老師, 奇就奇在這一點,她當時暗自隱瞞了這件事,可居然一點兒也不覺得心虛。


  直到這會兒獨處,吉莉安才感覺她的心臟在喉嚨里砰砰直跳, 呼吸也有些急促。這個剛剛誕生的「瞞著老師的秘密」讓吉莉安的心裡充滿了詭異的興奮,在這種興奮的刺激下,她連文卿的可疑作態都顧不上了,一心就想知道文卿送到她手裡的到底是什麼。


  她慢慢張開五指, 從指縫中透出的蒙蒙金光照在她的面龐上,將她臉上的茸毛也染成了泛白的金色。


  一塊兒金色的小月亮靜靜躺在她的手心。


  吉莉安又一次瞪圓了眼睛。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它,面色漸漸變得痴迷。


  這被雕琢成新月形的金色寶石有拇指那麼大,被打磨得極為光滑,它的表面如水面般細膩,而內部又通透光澤,在陽光下,新月的表面浮著一圈肉眼可見的、再清晰不過的新月形金光。


  那屬於珍貴寶石的光芒多美啊,它的明亮在某種程度上遠勝過太陽,因為太陽不足以令任何女人都為之瘋狂。


  只有最頂級的皓石才能產生這樣的光霧效果,而皓石的內部越是清透無瑕,它在光源下反射出的光霧就越是醇厚清楚,並且如絲帶般連貫;皓石的光霧效果越好,它本身就越是稀少和珍貴。皓石的顏色多為偏紅的琥珀色,其次是偏綠的碧色,再次則是柔軟的鵝黃,純粹的黃金色最為罕見,價值也最高。


  吉莉安手裡的這塊皓石是三百年後整個神眷大陸上最為昂貴的一塊,在此時還沒有被開採出來。


  它的存在獨一無二:光霧和它一樣漂亮的,沒有它的大小;和它一樣大的,又不夠水靈通透。


  乃至於這塊皓石的雕琢,也是由頂級的侏儒大師著手——在不破壞皓石內部結構的前提下雕琢它,光霧才能如此流暢地契合外形,即使轉換角度去觀察,它所形成光霧也是新月的形狀。


  三百年後皓石資源的開採已經到了盡頭,那位侏儒大師也成了傳說,這塊新月形的黃金皓石由此而成了絕唱。三百年後,它作為嫁妝隨著聖佛倫家的女兒進入皇宮,皇后將它安放在胸針上,珍藏於寢宮,吝嗇將它示於人前。


  那位雍容的老夫人最終將它轉贈給了文卿,請求他作為使者前往巨龍的山谷。那是一個危急的時刻,深淵來的惡魔令人類的社會陷入動.盪,人類需要強有力的盟友去熄滅帶著惡魔降臨人世的岩漿。


  吉莉安非常愛它,從她看到它的第一眼就就是。沒有女人能夠抵擋它的光輝,她也一樣,即使她還只是個小女孩兒。


  她愛不釋手地將這枚新月放在手中把玩,又捏著它的兩個尖角舉起它,對著陽光變換角度,欣賞它隨著角度改變而不斷變幻的光霧。


  草原上的艷陽是合適的光照,萬里無雲是合適的天氣,在某個吉莉安湊巧找到的合適的角度,那圈光霧放大到極限,半空中,一輪比人臉還大的金色新月自吉莉安的手中冉冉升起。


  她握著這輪月亮,猶如所有華貴的金光都來自她的手心。


  「真美啊。」文卿笑起來,自言自語道。


  但緊接著吉莉安就又把這枚新月藏進了手心。她另一隻手在身上摸索了一會兒,沒摸出什麼來,就從短裙上撕了一小片獸皮,把新月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然後扭頭順著原路往部落里跑。


  她跑動起來的姿勢依然賞心悅目,柔與力的結合精妙得當,然而文卿卻有了不妙的預感。


  「不,」他喃喃著搖頭,「不。」


  遺憾的是,他的預感還從未出過錯。


  事情終究還是不可逆轉地發生了,或者說正在發生。吉莉安徑直走到他的帳篷前,她的聲音因為阿泰尼昂就在隔壁而刻意壓低,不過仍顯得氣勢洶洶:「哈利!快出來!」


  「我在帳篷上!」文卿也壓低了嗓音,「上來說話吧,吉莉安!」


  吉莉安抬起頭看了看文卿,隨即後退兩步助跑,四肢並用地攀著帳篷爬上了頂部。


  「這上面視野很好,往哪邊看都沒有遮擋物。」文卿垂著頭和爬到他腳面的吉莉安對視,「你以前在帳篷上面待過嗎?」


  「廢話。」吉莉安說,「我在這兒長大。這是我家,你沒爬過你家屋頂?」


  文卿歪著頭看她:「沒有爬過。我家沒有屋頂。」


  說得就像他是因為沒有屋頂才沒爬過屋頂似的。


  「你家是圓的還是怎麼著,沒有屋頂?」吉莉安聽不出這句話背後還有沒有別的含義,她爬到文卿身邊坐下,順理成章地跟著文卿的邏輯往下走。


  「它不是圓的,它就是沒有『上下』方位的區別……我家在太空里,在宇宙中。你的眼神告訴我你不知道太空和宇宙的意思。好吧,這個詞對你來說可能太高深了,這麼說吧,我們家不在地面上,不在地面上的任何位置,不在平原高原山地谷地,它在天上,距離地面很高很遠的天上。」


  「就像浮空島?」


  「還要高,還要遠。」


  「你家很奇怪。」吉莉安直接得有些不禮貌。


  「奇怪嗎?只是和你們不一樣。在我們那兒這很尋常,對你來說,我們每個人都很奇怪。這時候奇怪就不奇怪了,不奇怪才奇怪。」文卿說。


  吉莉安轉頭看著他,說:「你家一定很漂亮。」


  「是很漂亮,但所有東西都隔著一層。我們從窗戶往外看,通過觀察的儀器往外看,或者套著一層殼子出去,再藉助殼子上的窗戶往外看。所有東西,即使近在咫尺,也很……很遙遠。」


  「那就打破窗戶。」吉莉安說。


  她根本不明白文卿說的話有什麼具體含義,究竟代表了什麼,她只是本能地覺得難過,這種難過那麼無力,讓她回憶起她被人類商人欺騙后的那種憤怒。她盯著文卿,不自覺地繃緊肌肉,獸類的瞳孔縮成一道細線,看上去既冷血又恐怖,彷彿下一秒就會撕開他的喉嚨。


  「不不,吉莉安,不是窗戶的問題,問題是遙遠的含義。」文卿笑起來,他抬手揉了揉吉莉安的頭,把那對后折的耳朵揉得躲來躲去,「這個遙遠指的不是距離很遠,因為再遙遠的距離也是可以靠近的。這個遙遠指的是『可望而不可即』。」


  「沒有看得見但是沒辦法到達的地方。除非你看到的就是假的。」吉莉安說。


  文卿的手還放在她的腦袋上,她的頭還隨著文卿的動作搖來晃去,可她這一刻說話的語氣真是太冷了,彷彿澎湃的怒火全都結了冰。


  然而怒火怎麼能強行壓抑?怒火只會更洶湧地為了突破冰層而燃燒,就像被綁住的人會拚命用力去掙脫繩索。


  吉莉安知道自己不該這麼生氣,哈利與她無關,然而這種憤怒又確實出自她的本性。


  任何有感情的生物都會被周圍生物的情緒所感染,或多或少。當一個人置身於嚎哭的人群,即使這一天是他人生中最成功和最快樂的一天,他也會不由自主地同周圍人一起嚎哭,人群將他們的情緒投射到這個人的身上,而這個人也理應無法抵擋。


  吉莉安戰慄著,死死地盯著文卿。


  她感受到了。


  他們初遇的時候她在文卿身上感受過無與倫比的魔力,但那時候她完全被淹沒,因而神志不清;這一刻她卻是清醒的,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情緒隨著文卿的話翻攪騰移,憤怒夾雜著一些不知名的東西從她的心裡噴涌而出;她繃緊了身體蓄勢待發,即使她甚至不清楚自己為什麼生氣。


  是什麼?她究竟在憤怒些什麼?是因為痛苦?因為絕望?還是因為無力?好像都有,但又都不是。


  她心裡有些不可觸及的角落,角落裡鎖著絕對不可以去觸碰的東西。


  吉莉安怔怔地看著文卿,飽滿的淚水從她的眼眶滴落。而那雙金色的瞳孔,那美麗的縮成一條細線的瞳孔,啊,即使她如此悲痛,它們看上去依然如此冷酷。


  「噢,吉莉安。」文卿愛憐地說,「噢,吉莉安。」


  他擁住這個女孩兒,就像擁住自己一樣,這個懷抱里飽含愛意。


  「有些東西……有些東西,我們看到它,我們感受它,我們與它無限接近,可是永遠都不能觸碰它。」文卿低低地在吉莉安耳邊呢喃,「因為我們只有一次機會,一生只有一次,你可以碰到它……」


  他輕輕拍打著吉莉安的後背,身體和吉莉安靠在一起,眼神卻越過無窮的距離,投向可望而不可即的虛空。


  擁抱是多麼完美的安慰,文卿想,兩個人可以無限接近,卻又各自保守秘密。


  不久之後,吉莉安暈暈乎乎地從文卿的帳篷上下來了。


  她搖搖晃晃醉酒般地回到自己的帳篷里,往鋪在地上的毯子上一倒,卻感覺被什麼東西硌住了。她呵欠連天,在身上胡亂地一陣摸,摸出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布包。


  這什麼?吉莉安想,我不是已經還給哈利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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