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已經走遠了的文卿是想不明白為什麼旁人總為他感到憂心的, 不管是特蕾莎、艾布特, 還是蒂恩托,所有人好像都覺得他是個易碎品。


  他當然知道他們不曾表露出來的心情,他總是知道這些,與觀察力無關,僅僅是憑著他天性的敏感。


  敏感——這種東西說白了就是直覺, 不需要推理, 一擊中地, 就好比當初文卿在叫罵、葷話和醉酒後無意義的咕噥聲里找到了唯一一個悶悶不樂的傑克, 他的眼神筆直地投向對方,而不需要任何分析和搜尋。


  他平常並不掩飾自己的敏感,或許就是這份敏感令他顯得脆弱。


  而敏感的人總是脆弱——這句話不啻於真理。


  可我其實並不真的非常難過,沒有難過到絕望的地步,文卿想。


  他自由自在地穿過陽光明媚的索拉森林,身周環繞的風引逗得樹木間的光斑閃爍不停,食草的小動物們機警地抖動著耳朵,直立起上半身左右環視, 卻找不到他的身影, 這傢伙早就跑遠了;幾個高階魔獸倒是隱約感覺出文卿路過它們的巢穴, 可文卿的氣息它們早就記住了,知道這個人類是和精靈們一起巡視過森林的,不會傷害它們,所以也只是懶洋洋躺在原地,唯獨那隻長大了不少的藍喉雀比爾鳴叫了一聲。


  它婉轉的啼鳴清亮而悠長, 像是一片涼爽的小溪。


  文卿遠遠回頭望了比爾一眼,沒有停下腳步。他從格維西山地的這個山頭跑到那個山頭,一路上摘花折草,一不留神就在背包里塞了大捧大捧的花草,於是他將開得絢爛的花兒揮灑在途經的某個破舊村落。


  這些窮困潦倒的人感受到一陣狂風——這些飽受格維西山地多變天氣折磨的人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仰起臉觀察天空,婦人走出家門招呼小路上嬉笑玩耍的幼童。一切都訓練有素、秩序井然,人人臉上都帶著嚴肅,但他們等來的卻不是暴雨、大雪或冰雹,從天而降的,先是一股帶露水味兒的芳香,而後是盛大的花雨。


  亮眼的寶石藍和強有力的正紅色顯得飽滿而斑駁,浪漫的淡紫和甜蜜的中粉攪合出少女的清純,青色和白色組合在一起時素雅冷淡,卻又不失莊重和親切;深綠色、灰綠色、草綠色、果綠色、碧綠色、嫩綠色的大小葉片中和了花雨的衝擊力,又交相輝映,將彼此的美感都提升了一個高度。


  這場花雨下了許久,地上的人們伸出手接住從天而降的花葉,面面相覷,表情由錯愕轉為訝異和驚喜。


  小女孩兒們扯開裙擺兜住五顏六色的花,男孩兒們鬨笑著散開了,四處瘋跑;年輕男人鼓起勇氣向年輕女人求了婚,顯然是成功了,新人在花雨中擁吻;為了避災衝到自個兒老婆孩子身邊的中年漢子忽然有些不自在,心想這丑婆娘一大把年紀了,還學小姑娘臉紅拉他的手,掙了兩下,一把子打獵幹活的力氣卻泄得乾乾淨淨,軟綿綿的被自家醜婆娘擒住了。


  即使貧窮,困窘,長得不美,人們追求快樂的本性又有什麼不同?

  文卿一邊走一邊心情極好地取出小木笛,吹了一曲歡快的小調。


  他一路向西,走到格維西山地的盡頭。更往西是廣闊平坦的平原地帶,草原獸人以群落的形式佔據著這片土地。


  人類將這片草原命名為「阿拉伽」,取自草原獸人對家園的稱呼,在草原獸人的語言中,「阿拉伽」意味著「永恆」。瓦蒂草原上只有一條河,自北向南的河流主幹周邊無數條支流彎曲盤旋而出,在草原中縱橫穿梭,而這條河名「瓦蒂」,意為「仁愛的母親」。


  仁愛的母親河滋潤著永恆的平原——不管是森林獸人還是草原獸人,思維都是一樣的直接,美好的寓意也十分簡單粗暴。


  在皇帝駕臨阿拉伽草原之前,這塊領土曾經是草原獸人的驕傲,他們相信任何強敵都無法攻破草原的防線,草原會是他們永恆的自由樂土。


  雖說皇帝把他們的臉打得很慘,但這種信心並非狂傲。


  阿拉伽草原氣候惡劣,春冬乾旱,夏季有暴雨和洪災,瓦蒂河被稱為「仁愛的母親」,但實際上一點也不仁愛,乾旱時常有支流乾涸,雨季又有無數支流改道,河流分佈情況堪稱千變萬化,年年月月都不同。


  在這種環境中如魚得水的草原獸人部隊以驚人的機動性著稱,群體作戰配合精妙,單兵作戰迅猛神速,以強打弱的時候暫且不說,以弱打強時他們的戰鬥風格深得游擊戰的精髓:靈活流動,速戰速決。


  當年皇帝要是沒進行魔法改革催生一大批低階法師,硬生生破壞了草原獸人們的地形優勢;要是沒有矮人打造出侏儒設計的新型弓箭,沒有精靈弓箭手用這些利器有效地阻攔獸人的撤退——低價法師、矮人、侏儒和精靈,缺失了任何一環,當年那場戰爭的勝負都不得而知。


  皇帝的英明睿智是在史書上被吹了又吹的話題,溢美之詞肉麻到一度讓文卿疑心著書人對皇帝懷有不軌之心。


  他試著回憶了一下,才剛起了個頭,腦海中井噴而出的形容詞就讓他急匆匆地打住了思緒。


  即使對他來說,那些討好人的漂亮話也華麗得太膩人了。


  奧古斯都就是奧古斯都,他在最後想,真不愧是奧古斯都。


  這會兒太陽已經西垂,光芒不復輝煌,漸漸現出頹勢。那枚驕傲的圓輪周邊浮了大圈捲曲雲,漸頹的陽光在雲上調和出一線火燒紅,而在與之相對的遙遠的東邊,明月的輪廓在深藍色霧氣背後隱隱綽綽。


  平原上的天空廣闊得驚人,上下前後左右六個方位,獨獨腳下是土地,其餘的儘是蒼穹。


  站在這片土地上,令文卿想起家鄉里關於天圓地方的傳說。


  他走得有些累了,就脫下他的白披風,換了一身水火不侵的戰鬥服,跳進瓦蒂河的不知哪條支流,臉朝上睡在水面上,慢悠悠順著水流的方向漂流。


  天空落下了帷幕。


  但幻夜的戲劇才剛剛開始:月亮的身形越來越清楚,又緩緩從文卿的眼角流淌到瞳孔正中。它清幽而碩大,朦朦的光照亮了一小塊天空,那一小塊便顯出絲綢般的暗藍。


  星星登場了,並且早已各就其位,正依照自己所屬的規律翩然起舞。如果有精通星象學的法師正觀賞此景,一定會為星星的舞蹈中所蘊含的龐大真理潸然淚下,正如同懂行的觀眾驚嘆於舞者嫻熟的技巧,看到美麗背後的汗水和天分。


  至於文卿,他看不太懂星象,但這絲毫無損於他領略星空的浩瀚和深邃。


  他躺在水面上,瓦蒂河的柔波輕撫他的身體和面頰,而他的神思已隨著他的視線飛到天上,飛到星空里。河水承載他的身體漂浮,而每一粒星星都是一粒水滴,星星們匯聚在一起,恰如一條渺無邊際的長河,他的魂魄徜徉在星河裡,不知身在何處,不知心在何方。


  他心中已是一派空茫,但是這份空茫並不是因為寂寞或者空虛,更毫無悲哀或是憂鬱。他心中如此空茫,大概是因為太快樂了,太滿足了,太幸福了,甚至自己無法承擔,只好投身於星空河流,投身於更廣博、更偉大的事物。


  星星就在他的身側,觸手可及,月盤靜靜地俯瞰他,如同神靈的眼睛。


  在這樣的時刻,在這樣極度滿足、極度幸福的時候,文卿忽然覺得有些孤獨。


  他一直都覺得孤獨。這不奇怪,人們總是覺得孤獨,最粗枝大葉的人也會在某個片刻感受到無可消除的孤獨。這種存在於人體內的原始情緒並非沒有益處,就像適度的憤怒有利於發泄、適度的悲傷有利於反思一樣,適度的孤獨有利於讓人們接近自己。


  可是孤獨不可以太多。太多的孤獨會讓人變得邊緣,太多的孤獨會讓人時常難過,太多的孤獨同樣會讓人過於接近自己,這樣的人是極端自我的,他們不被大眾所容,而這又促生了更多的孤獨。


  對文卿這樣的人來說孤獨既是必要,也是必須。他徘徊在自己所營造出的若有若無的孤獨環境里,彷彿游於蒙昧和太古,儘管知道孤獨,享受孤獨,卻從未真正去觸摸。


  直到他此時看著星空,忽然前所未有地意識到孤獨,意識到他如浮萍般漂流於世,既無來處,也無歸處。


  感覺……其實還好。


  不會有比不知哪天一閉上眼就再也醒不過來、日日夜夜遊離在生死交界線的孤獨更殘忍的孤獨了。


  文卿閉上眼,在瓦蒂河均勻而溫柔的起伏中漸漸睡著了。


  清晨,破曉,紮營在瓦蒂河某條支流附近的一個獸人部落忙碌起來。


  他們是剛剛遷徙到此地的,上一個紮營地點在他們剛剛離去后不久便被改道的瓦蒂河支流淹沒了,多虧祭司及時帶領他們離開。假設不出意外,他們現在紮營的地方兩年之內都不會被河流淹沒,而對習慣了四處遷徙的獸人們來說,兩年的安定時間好像漫長到看不到頭。


  要做的工作太多了,尤其是剛紮營的時候


  帳篷粗粗建好之後還需要調整和維護,部落中的篝火才搭設完框架;乾糧雖然短時間之內夠吃,但探索周圍環境、確定獵物聚集的位置刻不容緩,而且無疑需要大量的人手;祭司正在與交好部落的祭司聯繫和交流,告知對方他們已經遷徙至新址;稍大一點的孩子照顧著小孩子,順便教導對方狩獵的技巧,更大的少年期獸人則跟著長輩打下手。


  部落里的每一個獸人都有工作要做,吉莉安轉了一圈,搬家的興奮讓她靜不下心來學習,又實在是不好意思仗著自己是下一任祭司玩耍,想來想去,她抱著水桶去了最近的瓦納河支流。


  水流附近是平坦的草地,幾隻鼠類動物啃食著野草,鬍鬚抖動著探聽環境,然而直到吉莉安走過,它們都沒有意識到她的到來。


  微風吹來幾分水汽,吉莉安停下腳步,深深地呼吸,然後連蹦帶跳地跑到水邊跪坐下來,將水桶傾斜著放到水面。


  水流湧入桶中,水桶越來越沉,吉莉安穩穩地雙手扶住水桶,等水滿了,就往上一提——竟然被水桶的重量帶得往前一傾,而水桶浸在河水裡紋絲未動!


  吉莉安又驚又怕!她的種族在獸人中以速度和智商見長,力量稍有不足,這一點她承認,但再怎麼不以力量見長,她也能在五歲的時候拎起滿滿一桶水!


  現在她都十四了,反倒拎不動了!

  事出反常定有妖,吉莉安很快冷靜下來,改跪坐為蹲立,彎下腰,緊了緊抱住水桶的雙手,而後用力往上一拔,同時挺直腰肢站直身體——這一次水桶被她拎起來了,但同時跟著水桶被拎起來的,居然還有一個人?


  這個被撈起來的人不知道穿的什麼材質的衣服,半點都不吸水,被猛地撈上來后大量水珠濺落,響起一陣嘩啦啦的水聲。**的黑色長發矇在對方的臉上,吉莉安完全被「打水撈出一個人」的事情搞懵了,傻乎乎地站著,看著對方把粘在臉上的長發擼到腦後。


  小股小股的水流從對方的發間順著臉頰匯聚到下巴,又紛紛滴落,叮咚作響中,吉莉安猝不及防地對上一雙剛出水的碧綠色眼睛。


  這雙眼睛那麼明亮和清澈,吉莉安獃獃地看了一會兒,忽然見對方笑了,開口唱了一句什麼。


  像一縷風吹開了心扉。


  ……


  等吉莉安回過神來,她已經帶著這個人類回了部落。


  作者有話要說:  又是晚到的更新_(:зゝ∠)_

  那什麼,作者再三思考之後還是決定開新,專欄里的《[系統]我這麼強》就是,女主無cp文,和本文不是一個風格的,寫起來要簡單些……一旦開文就會日更,算是調劑和練筆之作,這篇文太卡,寫得都快手生了。


  有興趣的可以收藏看看。


  不喜歡可千萬別看,我是說真的!一旦觸雷就不要看了!


  因為那是一篇蘇爽升級流,作者也不知道哪些情節會讓你們覺得智障= =事先打好預防針,那篇文的女主和文卿完全不同,最大的差異就是她丁點也不情緒化,是冷淡理智型的人。


  第一章是她情緒波動最大的時候。


  本文不會停更,一周怎麼也會有一兩個更新,所以開新對本文沒有影響,反而有利……另一篇文思路順暢了這一篇文肯定會好一些是吧……


  我也很想專心只寫這一篇文,但是硬寫質量就會變差,這是不能容忍的,所以現在訂閱和留言都掉的我心疼我還是決定要慢慢寫。


  長期戰線開始啦,想想心情還挺複雜。無論你們是繼續陪伴還是打算離開,能看到這裡,我都十分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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