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他這麼說不是突發奇想——好吧他就是突發奇想——但這種突發奇想太符合他的風格,所以絲毫不讓人覺得意外。


  特別是在精靈王的寢宮裡擺了一架鋼琴的情況下。


  那是一架三角鋼琴, 木質的, 昏暗中它看上去是非常細膩的梨花黃色, 木紋清晰且疏密得當,精靈為它仔細打磨出圓潤的角度和優雅的輪廓, 卻在細節處都輕輕放下, 儘可能保持了它原有的瘡疤。


  文卿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慢慢撫摸那些扭曲糾纏的疤痕, 木紋在這裡錯綜複雜, 放.盪如提琴的顫音和魔鬼。


  他一直很喜歡木結疤, 那些木曲狀的花紋從不重複,出神入化, 可遺憾的是只有具有清晰木紋的木料才適合作為樂器的面板, 因為清晰的紋路代表木料內部結構融洽, 這樣才有利於聲音的共振, 樂器才能夠發出美妙的延音。


  鋼琴就沒有這個問題。鋼琴的發音全拜內部精密的構造所賜, 外殼只是個框架,雕花都可以,更何況區區木結疤。


  文卿繞著鋼琴走了一圈才坐到同材質的木凳上, 回頭看了一眼蒂恩托。


  蒂恩托側身躺著, 用一隻手撐著頭,斜望向他。


  這一幕值得裝裱起來。說真的。只要稍微捕捉到一點那種高雅、慵懶的□□,它就能成為傳世的名畫。


  但文卿這一刻只是想笑,他就真的笑起來, 轉過頭,將一隻手放到鍵盤上,輕輕鬆鬆地彈出一小段旋律。乾淨的音節,彷彿毫不放在心上的力度,這一小段音樂活潑得像是小孩子的囈語。


  寢宮裡十分昏暗,蒂恩托半醒半睡,氣氛和煦暗沉,可這一首歌響起后空間里是那麼明亮,明亮得讓人精神一震。


  他又去看蒂恩托,而蒂恩托挑起眉看他,好像在說:「就這樣?你就給我聽這個?你是認真的嗎?」


  文卿笑得更燦爛了,還有些得意洋洋。他半扭著身子,一邊看著蒂恩托,一邊加快手上的速度,在第一段旋律里塞進一些音符;這段旋律彈到後半段,他又加上了另一隻手,用輕柔的背景樂作為點綴。


  原來第一段最簡單的旋律就是這首曲子的主題。加了一些音符后,這段音樂聽著活潑得有些花哨。


  蒂恩托對此迅速做出反應,他也笑了,眼神好像在說:「現在像樣了一些。但你不會讓它就這麼簡單的對吧?」


  文卿撇了撇嘴。這段旋律完結,他又彈回最初彈的那段旋律,然而另一隻手卻彈出一長段快而清越的背景。它們藏在清晰的主題之下,不會喧賓奪主,且極大地豐富了音樂本身——這一次他沒有等著蒂恩托的回應,而是在旋律結束后極大程度地調整了音樂的主題,改變之大到了幾乎面目全非的地步,隱約中透出幾分反覆無常。


  可音樂的曼妙就在於此,即使前後改變如此之大,在短暫的思緒混亂和不得章法后,聽眾的耳朵卻依然驚人地能從中辨認出主題旋律並將之鎖定。


  文卿卻不給人歡呼的時間,像是做遊戲似的,在這一段旋律之後又彈起了最初的主題,只不過切分了主題節奏,填補了一些音符進去;忽然間他又加強了背景樂,或者說這時候已經沒有背景樂了,他的兩隻手同時彈出截然不同而又彼此交融的旋律,沒有誰是誰的點綴,甚至另一段旋律還要強過主題旋律,左右手重心更替,音符流淌的方向感分外清晰;然後繁歸於簡,一切又回到了主題,最簡單的單手彈奏,活潑的音符由強至弱,一切止息。


  彈到中後期文卿就沒有再關注蒂恩托的表情了,自顧自沉浸在音樂里。


  他的手指輕快,笑容燦爛,神采飛揚,音樂和他本身都天真得很,於是兩者便愈發相得益彰,即使樂曲結束了,他還戀戀不捨地把手停在鍵盤上。


  蒂恩托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他身後。


  「它叫小星星。」文卿說,懨懨地扒拉著鍵盤。


  他剛才還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


  蒂恩托微微轉臉看著文卿,不明白他為什麼不像剛才那麼開心了。小孩子的心情真是多變,他想,簡直要嘆一口氣來表示自己的無奈。


  他還能怎麼辦?難道他能放著小朋友不開心不去管嗎?


  但安慰人實在不是他擅長的事情。一般沒人敢在他面前不開心,更不敢表現得這麼明顯,蒂恩托一時間有些發愁,一時間又覺得有些好笑。


  文卿:寵我!寵我!快來寵我!

  蒂恩托抬起手,猶豫了一下,輕輕揉了揉文卿的腦袋,文卿有氣無力地隨著精靈王的動作晃動著身體。


  看來摸摸頭沒多少效果。蒂恩托停下手,猶豫了一下,把那隻手搭到文卿的肩膀上半圈住文卿,而後彎下腰,在另一邊吻了吻文卿的面頰。


  文卿馬上就笑了,扭過頭飛快地啵了蒂恩托一口。


  「現在換你來彈。」他說。


  蒂恩托沒法不同意,對著那張仰起來看著他的、弧度柔軟的笑臉。他繞到另一邊坐下,將手放上琴鍵,略作回憶,隨即簡單而輕快的旋律就響了起來。


  但他彈這首曲子和文卿彈這首曲子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如果說文卿彈奏的時候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了它的童真和快樂,每一個音符都在大笑和歡歌,那麼蒂恩托的彈奏就帶著從容:一種按部就班、面不改色的從容。


  文卿聽他彈,越聽越覺得有意思,樂不可支地笑倒在蒂恩托的肩膀上,被他活動的肩膀顛來顛去。


  蒂恩托自己也知道自己彈得不夠好。不是技巧方面的,這首曲子從技巧上說其實很簡單,沒有反覆雕琢出來的沉重低郁的段落,沒有那麼多音量的變化和突如其來的轉折,甚至沒有深沉的情緒,然而詮釋出這首樂曲依然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因為它儘管快活、儘管天真,那種快活和天真卻一點也不淺薄。


  藝術作品要表達快樂一點也不容易,稍不注意就會被苛刻的評論家批駁說「低級媚俗」,就好像藝術里必須要悲涼、痛苦、孤獨一樣,但凡沒有就只能給平民百姓玩笑取樂,上不得檯面。


  文卿一向對這種看法嗤之以鼻。人世的快樂是多麼精彩紛呈啊,哪怕最高明的藝術家也不能描摹具體,從這個角度來說,悲劇和喜劇都是一樣的,都有無限的可能,並且能夠深入到人性。


  不過這首曲子的快樂就屬於評論家也不會過於苛責的那種快樂。


  在主要大調中,C大調被形容為「如山谷般的寧靜和晴朗」,最易於展示出光亮明朗的效果,而這首曲子就使用了C大調。再加上這首樂曲如行雲流水、一氣貫注,怎麼說呢?它就是充滿夢幻,天真無邪而又活力十足的。


  演奏它不可拘泥於技巧,哪怕彈錯幾個音都沒關係,要的就是那一股子歡快活躍的興味,彈出來之後簡直能使晦暗的房間整個都明亮起來。


  而蒂恩托,他哪裡有半點天真活潑的樣子!


  文卿笑個不停,卻在蒂恩托彈完之後催促他:「再來一遍,再來一遍!」


  然後在蒂恩托重新彈起的時候,他隨著調哼起了歌:「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他用中文唱的歌,蒂恩托聽不懂歌詞,但他沒有再往後彈了,就那麼不斷重複最開始的旋律,一直彈一直彈,彈到文卿的淚水濕透了他的肩頭。


  蒂恩托停住了。


  「不要停下來,蒂恩托,繼續彈。」文卿低聲請求。


  於是音樂又響了起來。


  熟悉小孩子的人都知道,小孩子情緒激烈,哭起來大多是嚎啕大哭,受寵的小孩子尤其會哭得聲嘶力竭。


  要是一個小孩子學會悄悄地哭,那完了,他不是傷心到極點,就是長大了。


  蒂恩托不熟悉小孩子,但他的意識時刻籠罩著精靈國,關注著精靈國的任何角落,也見識過年幼的精靈滿地打滾,所以他對此略有心得。文卿哭得毫無聲息,他有些吃驚,吃驚過後的第一反應就是用空閑的那隻手去撫摸文卿的頭頂。


  怎麼了?他想,怎麼了?

  他轉頭去看,文卿卻搶在他轉頭之前把他放在自己頭頂的手扒下來,罩在自己臉上。蒂恩托什麼也看不見,只手心裡的皮膚和睫羽都**的,濕得叫他無措。


  精靈之王,一族之主,威嚴,莊重,睿智,從容,這些詞都是他,可這些詞都不能幫助他,他沒辦法解決手心裡淋了雨後瑟瑟發抖的鳥兒。


  多奇怪。當他看著那些哭鬧的小精靈,會為他們天真的煩惱而失笑;然而哈利一哭起來,他就知道他一定是傷心極了,傷心到非大哭一場不能排解,讓他哭起來的原因也一定非同小可。


  他不緊不慢地重複著旋律,另一手攏著文卿的臉。淚水打濕他的肩頭,又打濕他的手心,打濕什麼都好,他一點也不在意。


  但他受不了文卿哭,他哭起來太可憐。他絕非多愁善感,但文卿一哭起來,他心裡就湧上無限柔情。


  小哈利,他還那麼天真年幼,孑然無依,偏偏又太敏感、太聰明。世界上有太多事要讓他難過了,這不是預感,而是必然。


  「我小時候很難見到爸爸,他太忙了,沒辦法回家。」文卿說,「但是我媽媽覺得這樣不好,所以她給我爸爸規定,晚上我臨睡前他必須要給我發視頻通訊——就是傳訊水晶。爸爸會和我講講話,然後給我唱小星星。唱歌也是我媽媽規定的,必須要唱,我爸爸不情願,她就專門教爸爸。她自己唱歌老不在調上,我哥哥和我姐姐都是,沒有伴奏就唱不到調上,但是爸爸從來不走調。他每天,每天都給我唱小星星……」


  蒂恩托輕輕笑了。


  他聽不懂文卿唱的是什麼,但那兩句重複的歌詞很簡單,他彈著琴,用中文慢慢哼唱:「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一點也不活躍,一點也不歡快。但是每一句都踩在調上,而且很溫和,很疼愛。


  作者有話要說:  《小星星變奏曲》為C大調作品第K. 265/300e由莫扎特於1778年所創作的鋼琴曲。文卿彈的就是這首變奏曲,不過原曲有十二個變奏,他只彈了前六個,而且做了改動。


  這首變奏曲很好聽,不要被簡單的第一段迷惑了,後期變奏的部分真的非常動人,而且活潑歡快,有興趣可以聽聽看。文卿彈奏這裡的我寫的變奏可以做個參考,但是不要全信啊!!千萬不要信!!

  雖然本文出現的所有音樂都有原型,但是不會有太多曲子還原度這麼高。如果文卿自己沒有說明或者暗示(這裡的小星星就是暗示),曲子就是文卿原創——拜託拜託,就算你們看出來是哪一首,也要記得是文卿原創啊!因為作者是沒本事寫出曲子的_(:зゝ∠)_參考是肯定的,這個不是文卿抄襲人家音樂啊!


  總之,會儘可能在保持核心的基礎上寫得不像,除非就是彈別人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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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我幫老是嚷嚷換cp的你們想了個解釋。


  是這麼回事,古往今來,但凡特別真摯的感情,其實都顯得GAY里GAY氣,配一臉,你們自己說是不是這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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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對了。文卿的音樂天賦繼承自爸爸。爸爸有絕對音感,他家也出過很牛的音樂家。是的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那幾個音樂家裡的一個……好吧,就是莫扎特!莫扎特他姐姐的後代!

  雖然這個沒啥卵用,就一直往上設定,然後一切都對上了,後面會有很多細節能對上,就當個小驚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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