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月亮升起來了。


  或許是因為眼前沒有遮擋的緣故, 它在天空的時候顯得格外的大。一眼望去,整個視線中全都是碩大的月亮, 朦朦清光照得天空顯出一派極深的藍色。漫天都是細碎的星辰,每一個光點都只有針尖大小,然而分佈得極深和極廣。


  常理來說過於廣袤的空間會讓人分辨不出遠近的距離,可或許是因為這個世界的天空實在是過於清澈,又或許是因為星星里蘊藏了某種秘密,你看得久了,會覺得自己置身於星空里,數不盡的光點在冷冷的藍色中環繞著你, 向你述說某個真理。


  那種浩蕩華麗的鋪灑感實在是難以言表, 猶如新娘的婚紗,但凡足夠富有,就算把它加長了又加長, 不遺餘力地鑲嵌滿珠寶和鑽石, 也無人會覺得過於奢侈。


  那是儀式感所致的神聖的錯覺。


  他們一行人沉默地走著,速度飛快, 緊跟著他們的動物漸漸被他們甩到了身後。


  他們從一個植物繁茂的地方轉向粗燥的半沙漠地帶,又從半沙漠地帶轉向肥沃的土地上。文卿是帶路的人,但他飛快趕路的時候依然有種從容不迫的悠閑,事實好像也就是這樣:他們三個根本沒有直線前進, 而是在山脈上繞來繞去。


  像盤山公路那樣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特蕾莎一直沒有提問,只是默默地跟著文卿。反倒是文卿主動開口解釋了:「再走幾圈,如果實在是等不到就算了。」


  「你在找什麼?」傑克問道。


  他不出聲的時候幾乎沒有多少存在感。


  作為在獸人中攻擊力排名算得上前幾位的熊人, 傑克和他的族人一樣,生來就兼具力量和敏捷,以及隱藏起身形的本能。別被他們看似笨拙的龐大身軀欺騙了,熊人的確不以敏捷的動作作為主要優勢,但普通人對上同等身形的熊人的時候,依然只有被吊打的份。


  在神眷大陸,「獸人」從來都不是被歧視的種族。或許他們的確不是非常聰明——人類最聰明,這是公認的——但這不意味著獸人的智商低。


  「我沒有找什麼,傑克,現在說找還太早了些。」文卿說,「我是在等。」


  他停在一片沙土地邊,全神貫注地聽了一會兒,抬起左手制止了特蕾莎和傑克的接近,讓他們停在他的身後。


  特蕾莎和傑克都覺得莫名其妙。


  也不怪他們莫名其妙,這就是一塊非常普通的沙土地,因為過於貧瘠而寸草不生。稍微奇怪的一點就是這塊土地上實在太乾淨了,全都是粉碎得非常均勻徹底的黃沙,連一塊稍微大一點的石子都沒有。


  「噓。」文卿沒有解釋,而是悄聲說,「我聽到花開的聲音了。」


  說完這句話他好像有些想笑。


  那絕不是一般的笑容,特蕾莎注意到了,因為他孩子氣的臉上顯示出回憶的深沉。笑意一閃而逝,之後他就安靜下來,屏住呼吸。


  特蕾莎注視著文卿,下意識地跟著他一起屏住了呼吸。


  沉默中,她聽見自己有力的心跳。


  就在他們身旁,傑克的小圓耳朵抖了抖,仔細地捕捉著周圍的聲音。


  在他們同樣的靜默里,這片山脈的頂部恢復了安靜,那個被他們的腳步所淹沒的窸窣響動漸漸清晰起來。


  非常柔軟的、輕盈的摩擦聲,像是兩張柔軟的面巾紙疊放在一起,又或是碎冰融化在水中。隨著這聲音的逐漸加強,腳下的泥沙傳來輕微的震動,文卿趕緊張開手臂,帶著身後的特蕾莎和傑克後退。


  他落腳的動作輕極了,彷彿唯恐驚動了什麼。


  泥沙中傳來的震動越來越大,很快的,在他們的注視下,一朵又一朵白色的花爭先恐後地從土地中冒出來。


  它們衝出土地的速度很快,快到人們根本反應不過來,就像平常的某個春天,一夜之間所有的枯枝上都長出了新嫩的綠芽。


  好像只是一剎那的工夫,白色的花苞便布滿了這片沙土的表面。它們排列有序,整整齊齊地直線對齊,無論是橫看豎看還是斜看過去,每一朵花的大小都相差無幾,每一朵花的結構也都一模一樣,包括花朵之下的枝條,連傾斜的弧度都是那麼的整齊劃一。


  它們安安靜靜地靜止在沙地上,肥厚的花瓣閉攏著,在月光、星光和遠處岩漿的火光中,大片的白色花苞顯示出薄如蟬翼的半透明感。


  文卿飛快地從背包里拿出三個小藥瓶,其中兩個分給特蕾莎和傑克。


  「快喝光。」他急匆匆地說,率先把藥瓶中的液體一飲而盡。


  特蕾莎和傑克趕緊也喝下了它。


  就在他們咽下口中藥劑后的數秒之內,白色的花朵終於開了。


  那場面要怎麼說呢?


  看過電視上的紀錄片嗎?隨便哪種擁有半透明的、薄薄羽翼的昆蟲,在高倍攝像頭下整理羽毛的片段。


  那種極薄的脆弱,讓人忍不住擔憂它會輕易被清理的動作折斷;但又極為柔韌,振動的時候人的肉眼根本只能看到殘影。那種起伏中會有奇特的力量感,令人驚異於如此小的昆中體內竟然會有如此強大的力量。


  這白色的花從外形來看像是蓮花,慢慢打開的時候,花瓣中顏色深一點的莖絡彷彿正在用力,顫動清晰可見。


  一大片白色的花苞,每一朵花都是如此。這一幕與其說是美,不如說是某種震撼。


  其實這種花在神眷大陸根本就排不上號,也不是沒有被人發現過,但人們發現它既沒有藥用價值,對於生長條件又有苛刻的要求,只能在格維西山地上距離沃彌德瑞克火山的一個固定範圍內生長,久而久之便被遺忘了。


  甚至沒有一個名字。


  這種觀念實在是太差勁了,文卿想。


  ——而且它當然不會毫無價值。


  「咦,」特蕾莎忽然說,「好香啊。」


  她不自覺地露出沉迷的神色,眼神迷濛,瞳孔輕微渙散。另一邊的傑克沒有特蕾莎那麼高的精神力,早在花剛開的時候就暈暈乎乎地憨笑起來,嘴裡含含糊糊地輕聲嘟噥著什麼。


  他們一左一右地站在文卿身後,卻不約而同地忽視對方,連帶著也忽視了文卿——特蕾莎眼中的最後一點清醒也悄無聲息地隱沒了,像是漂浮在水面的羽毛終於還是沉落水底。


  這種花哪裡會沒有用?它是最好的□□,如同墜落在心底的夢裡。


  有些秘密在心裡隱藏太深。


  也可能越是樂於向外界展示自我的人,就越是清楚必須保有心底的某個部分絕對不受到干擾?


  於是那夢中渺渺暝曚,一切都不甚清晰,也沒有具體的物象。


  文卿微笑起來,他自己看不見他的笑容——他看著眼前的景色逐漸變得光怪陸離,光與影如同抽象畫一樣扭曲,周圍的環境都像是潑灑了過多油墨,濃烈,鮮艷……而特蕾莎和傑克漸漸消失在他的眼中。


  和他預想的差不多。


  他閉上眼睛,不再深想,而是放任自己沉醉於不知何時飄來的香氣里。


  那是極為清冽的芬芳,如同一朵花流經冷泉,香氣幽深而又寒涼。


  或許是在夢裡的緣故,香氣燃盡以後總有些寂寥。


  文卿是最後沉浸其中的人,也是最先清醒的那個。


  眼中拉長變形扭曲的世界慢慢復原,最初時候觸目所及的所有都是蒼白的,然後乾癟的世界才逐漸填充上顏色。


  他正趕上這種不知名的白色花朵沒入土中的過程。


  所有的花瓣都合攏了,就像鳥兒折起翅膀。綠色的枝條呈螺旋狀運動,像是收縮的彈簧一樣帶著花苞在泥土中下降,這種黃沙土地非常蓬鬆,因此看上去也沒有受到太大的阻力。


  特蕾莎清醒的時候,它們已經消失在貧瘠的沙土中,沙面平整,就像從來沒有任何植物曾經破土而出。


  她眼神恍惚地出了一會兒神。


  傑克緊接著醒了過來。


  天上的星星依然明亮,而月光里滿是柔情。這倆人還沉浸在花香中,暈頭轉向地站在原地犯傻,文卿悄悄地越過他們,走到了不遠處,悠閑地靠到了一棵樹上。


  樹在岩漿的火光中分為明暗清晰的兩面,他靠在明暗的交界處,頭頂深綠到近乎黑色的樹葉投下微微搖晃的影子。


  他取下了掛在腰上的小木笛,摩挲了一會兒,把它放到唇邊,又凝神思考了半晌后,慢慢吐出一口氣。


  一個低沉的、嗚咽一般的起音,而後笛音便倏忽一轉,彷彿青煙淡去。


  飄忽如夢寐的,姌裊無蹤跡的,這笛聲里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感情,文卿的音樂里也從未如此強烈地展現出傾訴欲。


  他其實不是很有傾訴欲的人,嚴格來說,他只是經常會有感而發。


  關乎許多東西,諸如美和某種感情。


  因為過於脆弱而無法顯得立體的生命,強烈的掙扎和反覆無常的憂鬱的生命,偉岸的高峰與無邊的森林所共有的激越的生命,站在最危險的山巔吹一首歡歌的生命,以及那偉大的、悲傷的、以一種無可抵擋的速度枯萎的生命。


  有何可說的?又何必再去說?


  說快樂的事情是炫耀,說難過的事情是抱怨。


  但它們全都在音樂里。


  他閉著眼睛,卻回到了很久以前,躺在黑暗裡聆聽著樂隊的演奏。他從來沒有系統地學習過音樂,但他已經聽過無數個頂尖樂隊的樂曲,並且聽過無數遍。在某段時間裡,只有音樂能帶給他快樂,而且那快樂持續的時間也極長。


  可是快樂和難過不是加減法。快樂的時候,難過只不過被短暫地遺忘了。


  他的音樂里依然有著人世間的所有願望,他貢獻出的音樂實際上是他自己。


  在場僅有的兩位聽眾在半醒半睡中聽見這悠長的樂聲,傑克傻乎乎地笑起來,不知道看到了什麼。


  特蕾莎卻大睜著眼睛仰起頭。


  圓月投在她的眼中,遮住了她的瞳孔。


  月亮的清光從她的面頰上滴落。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說好了兩章。但是。這個作者還是沒有寫完。


  花了三分多鐘考慮理由。


  最後找到了一個無法反駁的。


  因為我懶。


  我已經很嚴肅地譴責過自己了。


  謝謝。


  ps.不要再問奧古斯都多久出來了……我寫西幻的初衷就是因為不打算寫一個在西幻世界里戀愛的文……而是打算寫一個西幻……世界比奧古斯都重要多了我跟你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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