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美是什麼?

  剝除所有修飾詞之後,無非是一種令人愉悅的感受。


  藝術是什麼?

  是美的高度概括,是美的述求。


  藝術是展現美的方式,但正是因為過於凝練,以及其所使用的誇張的、扭曲的表現形式,許多藝術作品並不能得到大眾的理解。


  文卿在真正看到精靈王的時候就明白為什麼精靈王被稱為「活著的藝術」了。


  這並非某種讚譽,也沒有誇大形容,因為精靈王就是……就是藝術,活著的藝術,藝術本身。


  某一種「美」,或者某幾種「美」。


  某種更高水平的、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程度顯示出來的、乃至於人人都能夠理解的、能夠上升為「規則」「道」等等諸如此類玄而又玄的層次的……美。


  音樂已經奏響,唱歌的是艾布特,旋律輕靈優雅,就是普羅大眾對於精靈的印象,精緻、優雅,對於細節精益求精吹毛求疵,對於情感的表現即使最挑剔的批評家也要鼓掌叫好,然而在氣勢上卻略有不足。


  文卿擦乾淨臉,舉目四望,後邊的露台上果然空空如也,而精靈們跳著舞——那看上去就像是卡瑟加頓山上的雪花,輕靈地打著旋兒落下——可螢火之光,怎能與皓月爭輝?

  精靈王有一切的精靈在人們的印象中應有的美,然而精靈王的輕靈又是那麼厚重。


  如同索拉森林的傍晚,飛舞的餘輝親吻庄穆的樹冠。


  而此刻美正望著他。


  熱血上頭的文卿喊道:「蒂恩托!」


  舞曲戛然而止,艾布特驚異地閉上嘴,精靈們停下了舞步紛紛後退,文卿的周圍剎那間空出了一大片。


  「他怎麼敢?」精靈竊竊私語。


  但精靈王的神色依舊平和,望著文卿的眼神沒有絲毫改變。


  文卿一手指向露台,被他所指的方向立刻散開,他沒有回頭去看,大聲說:「王!這裡少了一樣東西!」


  精靈的王宮是這個摯愛藝術的種族的驕傲,聽到文卿的質疑,精靈們爆發出更大的不滿來:


  「他在說什麼!」


  「無知!狂妄!」


  「他到底是誰?他怎麼敢?」


  然而所有的騷動都在精靈王平靜的眼神中沉寂下來。


  文卿轉身走了過去,他停在露台邊緣,反身回看精靈王:「如果您允許……」


  精靈王說:「我允許。」


  她或者他的嗓音平和而空曠,在深色的木紋內殿中,它與所有的一切都相得益彰。


  文卿看著露台,他看了一會兒,才從背包里取出了一座龐然大物放在原本屬於露台的位置。


  「這是什麼?」


  「看上去像是一個小型建築。」


  「但好像放在那裡挺合適,我一直覺得大殿背後空出一塊做露台很奇怪。我知道你們也是,但之前我們找不到東西放在那裡。」


  「不,不止是合適,你們仔細看,它的主材料就是精靈之樹。」


  「是錯覺嗎?它的紋理和我們的宮殿是一致的。」


  精靈王的表情好像鬆動了幾分。


  但文卿沒有看到,他只是在放下之後仰起頭,凝視這架他親手製作的管風琴。


  作為世界上最為古老的樂器之一,管風琴通常都和教堂結合在一起,能夠獨立演奏交響曲,從外觀看,正如同博物館中樓房一樣的古董鐘錶一般古典和精巧。


  這無疑是一座甚至不能用「小型」來評價的建築物,高達八米,外觀酷似巴洛克建築,華麗而又宏大,燭柱式的尖頂和建築的邊框卻又充滿了花鳥的浮雕,纏繞著藤蔓,有洛可可式的精緻和繁瑣。只不過這座建築的主體被換成了白色的音管,那是發音的裝置,它用於實際操縱的部分是鋼琴一樣的五排琴鍵,還有複雜的腳踏和音栓。


  它觸及精靈宮殿的頂部,並且恰好和露台的空缺嚴絲合縫地結合到了一起。


  就像它本來就是精靈之樹的一部分。


  它本來就是精靈之樹的一部分。


  現場安靜極了,文卿的凝視透出不同尋常的專註,所有人都在等他的下一步動作。


  「他在想什麼啊,是瘋了嗎?」安娜小聲說,憤憤不平,「我們帶他進入我們的國家,為他開歡迎晚宴,他就這麼對我們?」


  西奧洛簡短地回答她:「看看再說。」


  艾布特也在他們身邊,他負責照顧族中的幼兒,所以顯得極為寬容:「小孩子總有些奇思妙想,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今晚哈利確實放肆了一點,可能是因為喝得太多了。」


  只有特蕾莎沒有說話,她看出這個大傢伙是一種樂器,想起那天夜裡,半醒半睡時夢中的笛音。


  它們實在太過美妙。她曾經一度以為夢到了天國。


  文卿坐到那個小小的凳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從未感覺過像今天、像這一刻一樣強烈的傾訴的欲.望,他感受到了不受自我控制的感情,他感受到腦中的音符所造成的眩暈,然而他又十分清醒,事實上他這一生從這樣的清醒過,某種靈感彷彿長矛一樣扎進了他的腦海。由此產生的痛苦和歡愉讓他的每一寸皮膚都在戰慄,但他卻又讓自己前所未有的冷靜,他知道他的手、他的腿、他的腦都將處於正確的位置,施與正確的力度,並且絕不會出錯哪怕僅僅毫釐。


  他用一串長而悠揚的中高音合奏作為開場,低沉渾厚的大號音和輕靈嘹亮的小提琴音交織成他對索拉森林的第一印象。


  那是一個黃昏,森林遼闊而又崢嶸,風輕輕拂過,是浪濤起伏的韻律。


  樂聲回蕩在內殿里,精靈們沉醉其中。


  他彈奏著,飛快地抽動音栓調節發音,兩隻手在五排鍵盤上下遊動,讓節奏慢下來,以寧和的鋼琴音節作為過渡,又加入了風笛渾圓輕柔的音色,把小提琴的音色換成中提琴,稍顯豐滿和厚實,還有一點時隱時現的,琵琶崩裂一般的弦音。


  這是他見過的索拉森林的夜晚,月輝、星辰、細微的風,夜行動物柔軟的腳步,寧靜中蓄勢待發的危險暗影。但主旨依然是寧靜的,這寧靜愈來愈平和,在夜晚的最後,鋼琴和小提琴中,陽光和月輝交錯。


  文卿露出一絲微笑。


  他驟然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更換踏板,因為他行走於陽光下的森林,感受到它的豐富和浩大。


  五顏六色的花和植物,酣睡或捕食的動物,嘈雜紛亂的鳥類的鳴叫,他不再追求樂曲中的和諧,想象他仔細傾聽過的所有叫聲,它們如同紙張撕裂、玻璃破碎、刮黑板、清脆的水聲、沉悶的鐘鳴、雷鳴般的咆哮、泉水的涌動,豐富多彩,飽滿充沛,生機勃勃——


  他的手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因為森林是如此宏偉和輝煌,他為此喋喋不休,但這一切都並非放任自流,儘管所有彈跳、顫音、旋律都毫無紀律,但音節卻都在鋼琴主調的統治之下,所有無序都變成了分明的層次和豐滿的主旨,正如同森林統一協調了他的所見和所聞。


  琴鍵、音栓和踏板就是他的工具,而音樂就是他本身。


  他跟隨靈感的迸發和變化,為不受控制的感情心潮澎湃,為自己的眩暈神魂顛倒。


  他看到的絕不是森林的本來面目,他從不模仿他眼中看見的,如果實在非要說類似的話,不若說森林在模仿他——他所展現的從來都是不明確的那些東西。


  手指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越來越快,音栓、踏板的操作都快得看不見殘影。他感受到自己詞不達意,乃至於他就是在胡言亂語,那些音符不是他自己的,所有思想也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他藉由精靈王的美表達了更高的自我。


  一切音符都遠超現狀。


  要展示的東西被無限放大,然而他自己卻隱藏起來,甚至毫無蹤跡。


  可或許這就是他想要的。


  大音希聲。


  他全然受激情所控,一切都有些粗糙,還有些亂,但這種淳樸和熱情遠遠勝過最為高明的技巧,因為藝術追求圓滿,但又厭惡圓滿。


  這樂曲還在巔峰之前,因而永遠可以期待;已經接近完美,卻絲毫沒有圓滿的意境。


  在最後的樂章里文卿慢了下來,但那不意味著感情消減。他只是忽然清醒過來,震撼於那偶發的靈感,明白就算在很久之後,他也再不能彈奏出這樣的音樂了。


  旋律回歸平和,一切舊的秩序都重新建立,所有樂聲都出場,所有樂聲都延緩拖長,這本該更加手忙腳亂,然而實際上,這最後的樂曲卻因為漸漸成熟而變得遊刃有餘。


  長號的嗚咽是最後的嘆息。


  他離開管風琴,踉蹌著後退,還沉浸在餘韻中的精靈們默默凝視他,須臾之後,內殿中響起排山倒海一般的掌聲。


  世上再沒有人能有此殊榮了,從前沒有,往後也沒有,世上最驕傲的種族也臣服在樂曲之下。


  但文卿並不為此欣喜。


  音樂的快樂和激昂從他的心底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失落感。


  他幾乎出自痛苦的本能而檢索自身,他還那麼年輕,許多問題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提出就提前得到了答案,他過早見識到了精靈王所展示出的完滿,然而完滿對於提升和突破都毫無益處。


  那音樂和癲狂都不屬於他,只是他過於敏感,從神的手裡偷取到音符。


  他深受某種折磨,並且知道自己將要一直承受下去。


  高台上,精靈王輕輕問他:「它叫什麼名字?」


  「蒂恩托。」


  文卿低聲回道,失魂落魄。


  但這一次精靈們安靜地聆聽著,沒有一個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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