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損友
卻說那日李隨豫走後,千尋便將自己關在了房中,既不點燈也不出聲。及至第二日晌午,她依舊未從房中出來,連早晨送進去的湯藥也一直擺到了涼。
這般茶飯不思也要生悶氣的模樣,倒讓裴東臨覺著新奇。說來他同千尋也就一面之緣,可卻一早從李隨豫那裡聽說過她的事。那時千尋尚未來梁州,李隨豫也曉得自己是個單相思,相思久了就會同裴東臨說一些天門山的唏噓事。自然,裴東臨也聽了個明白,這位姓蘇的姑娘不過是沒開竅罷了。
那時候沒開竅,可前日卻有膽借酒行兇,想必是一早就起了賊心的。
花叢老手裴東臨提著把摺扇站在千尋的房門口,抬頭看了看院子里傾盆而下的雨,心想,既然有賊心,哪裡還需要他來勸呢?他忽起了些玩興,倜儻地一甩手中的摺扇,揚聲沖著一旁的格子窗吟起了酸詩。
「凄風苦雨蕭索夜,嬌娘梳洗待君歸。君歸無時更漏長,點點滴滴到天明。
天明殘紅落滿徑,高樓獨倚懶青絲。青絲難整春庭晚,晚來盼君君不至。」
裴東臨念得哀婉,和著檐下的風雨聲,倒真將這形單影隻盼君歸的婦人形象給描摹出了個大概。
一旁端著茶水的婢女卻聽得笑出了聲,她們也不怕裴東臨,很是活潑地說道:「少爺這詩好酸,念起來活像個閨中美嬌娘,卻不知是何家的郎君,竟讓少爺魂牽夢縈的?」
裴東臨聞言,眉毛一抖,道:「還能有誰?不就是那個沒良心的小梁侯么!同我拌了兩句嘴就跑了個沒影,到現在都不曉得回來哄一哄人家。」
婢女聽了,笑了個花枝亂顫,道:「唉喲,你聽,少爺說要等人來哄他。」
另一婢女也笑道:「可惜梁侯殿下公務纏身,哪有這個閑工夫來哄人。別說哄人了,梁侯殿下何曾向人假以辭色了?即便是我家少爺這般風流倜儻的人物,也未必能留得住梁侯殿下的心。」
兩人越說越高興,也不知道想到了何等的畫面。
裴東臨卻幽幽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我這茶飯不思地害著相思病,他卻在城中左擁右抱美人環伺,天可憐見我這多愁多病的身。」
裴東臨話音剛落,婢女們再次鬨笑了起來。檐牙下的風鈴被吹得叮咚作響,凄苦雨下的檐廊下卻顯得生動異常。
這幾人正鬧得高興,忽房門被人自裡邊大力推開。
披了一頭青絲的千尋黑臉瞧著門外的眾人,額上青筋跳得厲害。檐廊下漸漸漫出了殺氣,婢女們匆忙掩了笑,低頭站在了一旁。
裴東臨依舊嬉皮笑臉地瞧著門裡的千尋,還未開口就聽她咬牙道:「害了相思病,就該去瞧大夫,來我門前擾人清夢算什麼?」
千尋這邊一臉的黑氣,裴東臨卻一眼就瞧見她手裡握著的枚羊脂玉佩。他將摺扇在指間轉了一圈,似笑非笑地同千尋道:「既然醒了,便索性出來陪我下盤棋吧。你這一覺可整整睡了兩日,再不出來走走,只怕他要以為我悄悄將你弄死了。」
千尋鐵著張臉瞪了他半晌,眼角卻瞟見了檐下不遠處的周彬。周彬似是在那裡站了許久,右側的衣衫上沾滿了水漬。這人就好比李隨豫的一雙眼,他在這裡守著她,便像是李隨豫也在看著她一般。
她心思百轉,忽轉身進了房,端起桌上那碗早已冷透的湯藥仰頭一飲而盡。
裴東臨還候在門外,忽見門內迎面丟來只空瓷碗。他急忙伸手去接,等接到了手,房門就被合上了。
裴東臨捏著瓷碗,正要說話,卻聽千尋已在房中說道:「我換件衣服就跟你下棋,你去煮點薑茶給周彬。」
裴東臨聞言,微微一愣,原本想說湯藥冷了就該熱過才喝,但話到了嘴邊卻又吞了回去。他無奈地搖了搖頭,揮手讓婢女去廚房煮薑茶,心裡卻似乎有些明白過來,為什麼李隨豫唯獨對她這般念念不忘。
……
千尋換了身衣服,便當真同裴東臨去了棋室。
裴東臨瞧她精神仄仄,倒也不急著擺棋局,只喚人拿了套茶具來,煮了些清淡的熱茶端給她。
千尋歪靠在軟墊上,看了會兒檐角的風鈴,卻聽裴東臨笑道:「還以為你會急著問我隨豫在何處,哪知你竟一點不關心。」
千尋慢慢啜著茶,道:「他回梁州城了,方才你那婢女不是說了么。」
裴東臨嘆了口氣。「唉,說來隨豫也不容易,你別怨他那日說要將你送走。」
「他向來是不容易的,可走不走卻是我說了算。」千尋淡淡道。
裴東臨見她明明將事關李隨豫的話聽得一字不落,卻硬要做滿不在乎的樣子,笑道:「你這脾氣,倒和他很像。明明心裡一直惦記著身邊的人,嘴上卻是一點不饒人。說來,隨豫很小的時候,就是這樣的。」
千尋捏著茶杯暖手,不動聲色地問道:「哦?你們認識有許多年?」
「可不是,打從穿開襠褲的時候,我就同他認識了。」裴東臨說著,甩了甩他的那把摺扇,眼角帶笑,道:「那時候他娘還住在侯府里,就在你住的掃雪廬。過年的時候,我爹帶我去侯府給李伯父拜年,就在後院同他打了一架,算是不打不相識吧。」
千尋卻輕哼一聲道:「他性子沉穩,豈會同你一個小童打架。莫不是你吃了他的虧,卻不好意思說吧?」
裴東臨斂了扇子,牙酸道:「你倒是會替他說話,可莫要忘了,我那時候不過四五歲,他也不過五六歲,真當他生來就是那副深沉樣么?我不過是弄壞了他一本書冊,他卻拿出了同我拚命的架勢,還設計騙我摔進了泥潭裡,大冬天的,差點沒把我凍死。」
千尋聞言,微不可見地勾了勾嘴角,道:「好端端的,你怎麼就弄壞了他的書冊?」
裴東臨一時語塞,約莫確實是他理虧,他摸了摸鼻樑立刻轉了話頭,道:「他害我得了場風寒,自己也沒討著好。下人們把我從泥潭裡就起來時,我瞧見侯夫人將他關進了柴房。後來管家特特來向我爹賠禮,說他就是侯府里的一個庶齣子,還說夫人連他生母也一同責罰了。」
千尋皺了皺眉,道:「小孩間打鬧,有些磕碰實屬常事,如何就累及他的生母了?」
裴東臨不知想起了什麼,嘆了口氣,道:「興許是夫人心裡恨著他們母子倆吧。」
「怎會如此?」千尋問道,可隨即想起,每每她在府中見到姚羲和時,姚羲和看向李隨豫的眼神總帶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那其中確實有恨,有不甘心,卻也夾著些別的什麼。
裴東臨十分感慨地揚起頭,看著檐下的雨,片刻后才道:「你可聽說過高裕侯與侯夫人的事?」
千尋搖了搖頭,道:「不曾。」
「蘇姑娘,我同你說段故事吧。」裴東臨提了茶勺給她添了茶,緩緩道:「你知道高裕侯李守仁在發跡前是做什麼的么?」
「我聽隨豫提起過,高裕侯原本是一介散商。」
「不錯,高裕侯年輕時不過是一介散商,因跟著還是太子的先帝建立起了天下糧倉,才有了後來的加官進爵。不過,高裕侯最早成名,卻是因了一樁婚事。他在縉川行商時,與縉川大族姚家的女兒一見鍾情。」
「姚家,那便是侯夫人了?」
裴東臨道:「正是侯夫人。彼時李伯父還不是什麼高裕侯,因著一腔的衷情與夫人私定了終身,還備了厚禮去向姚家的家主提親。只可惜,氏族中人向來看不起商賈,不但駁回了親事,還將夫人鎖在了家中,強行令兩人斷了往來。」
千尋奇道:「那後來高裕侯是如何娶到夫人的。」
裴東臨一笑,道:「私奔。」
「私奔?」
「是,堂堂姚家的嫡長女,趁著夜黑風高的時候,打暈了看守她的下人,同高裕侯私奔了。」
千尋面上一抽,道:「姚家既然是氏族,又豈會善罷甘休?」
裴東臨笑道:「此事確實狠狠打了姚家的臉,奈何木已成舟。說來,姚家家主倒是勸過夫人回頭,可夫人也是位烈女子,非但不肯回去,態度也是強硬的很,怪責姚家將她當做了聯姻的工具。後來知道姚家女私奔的人越來越多,高裕侯也因此出了名。姚家人大約是覺得丟進了顏面,索性與夫人斷絕了關係。因此,夫人自跟了高裕侯,便再沒娘家了。」
千尋細思片刻,道:「既然夫人不顧世俗之言一心跟了高裕侯,侯爺也當傾心相待永不相負,為何卻又招惹了隨豫的母親?」
裴東臨端起茶盞抿了一口,道:「蘇姑娘,但凡有些家底的人家,或多或少都會討上一兩個妾。唉,你莫要生氣,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其實高裕侯算是鍾情的,同夫人成親后,確實承諾過不再另娶的。可惜後來,他在應酬時醉酒,同一教坊伶人有了糊塗債。也不曉得是他運氣不好,還是那伶人運氣不好,總之便有了後來的隨豫。」
千尋皺了皺眉,卻沒說話,兀自喝茶。
「後來那些年,高裕侯心裡一直對夫人十分愧疚。」
千尋冷冷道:「既然愧疚,又為何要將人帶回家中去?」
裴東臨卻嘆了口氣,看著檐下的雨,道:「約莫是不想自己的骨肉漂泊在外吧,又或許是因為覺得自己有責任要照顧那個伶人吧。高裕侯如何想,我哪裡曉得,只知道隨豫自進了高裕侯府,便沒有一日嘗過親情的滋味。高裕侯不願親近他,夫人心裡厭惡他,連帶他的生母殷綠衣也十分厭棄他。說來,我還曾親耳聽殷綠衣說過,若是沒有這個孩子,興許她依舊是教坊中的一個伶人,不管如何卑微,都能靠自己的雙手來掙錢,而不是寄人籬下依附在侯府,自此成了籠中之鳥。」
他說到此處,微微一頓道:「還記得我方才說過,我弄壞了隨豫的一卷書冊么?那書冊是殷綠衣私下給人做女紅才買來的。她即便是住進了侯府,也不願拿夫人的一毫一厘,連帶著隨豫也過得堅苦,也難怪侯府的下人從不將他當主子看。」
千尋卻道:「我卻不這麼看,其實隨豫他娘不過是想要自由罷了,無拘無束,誰也不依靠。」
「誰也不依靠,便能活下去了么?」裴東臨看著千尋。「你知道隨豫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么?每十天裡面,就有七天他是在柴房裡度過的。無論他做什麼,夫人總能尋到他的錯處,將他關進柴房思過,連同殷綠衣也會跟著受過。可殷綠衣從來沒有為他爭取過什麼,反倒是隨豫,常常要替母親求情。隨豫自小早慧,比起我等差不多大的孩子,心思要多上許多。他總想著要快一些長大,快一些學會西席先生教的那些東西,快一些自力更生,帶著他娘離開侯府自立門戶去。可那時候,他才多大啊……」
千尋默然,心頭卻隱隱作痛,這些往事李隨豫從未跟她提起過。還記得在天門山時,千尋問他家中還有什麼人,他只輕描淡寫地說出生母早亡,嫡母健在。殊不知這麼簡單的一句話背後,卻藏著這般沉重的過往。
隔了半晌,裴東臨才接著道:「隨豫八歲那年,殷綠衣確實如願了。她悄悄帶著隨豫離開了侯府,兩人在一處小鎮落腳,靠著給人洗衣服過活。」
千尋斂眉,道:「高裕侯如何能讓他們離開?」
「殷綠衣離開時,高裕侯不在梁州。後來高裕侯找到了他們,卻沒再將隨豫帶回去。其實他心裡也未必就想明白了,要怎麼安置殷綠衣,加上那幾年朝中出了不少大事,他無暇他顧。直到幾年後,等他想起來時,殷綠衣已經病死了。」
「那隨豫他……」
「隨豫他那時還不曉得,其實高裕侯沒過多久也死於一場意外。」
千尋聽了,心頭像是壓了塊巨石,隔了半晌才喃喃道:「可即便高裕侯還活著,隨豫他也未曾體會到天倫之樂。」
裴東臨的語氣也漸漸冷了下來,道:「確實,這話當著隨豫的面,興許我還不好說。可殷綠衣去了,對他來說未必就是壞事。殷綠衣總說要自食其力,可她自離開侯府後便一直病重,靠隨豫在外給人算賬才掙來葯錢。虧得隨豫少年早慧,有著過目不忘的本事,才沒餓死在街頭。記得有一回下雪,天氣寒冷,隨豫家中卻沒錢生炭取暖,他便用棉被裹了殷綠衣去到附近的酒家,想求店老闆讓他們烤一烤地暖,結果被那酒家裡的跑堂給趕了出來。即便如此,殷綠衣也不曾對隨豫假以辭色。」
千尋聽了,微微別開臉,看向窗外的雨幕。
「再後來,侯夫人的獨子夭折,侯府沒了主人,侯夫人才不得不將隨豫接回了侯府。」
裴東臨說完了故事,深深嘆了口氣,看向千尋,道:「你瞧,隨豫打小便是如此,打碎了牙就往肚子里咽,遇到了困難也從不跟旁人提起。因為他心裡清楚,除了他自己,他再無旁人能倚靠。」
見千尋沒做聲,他手裡又擺弄起了摺扇,道:「我說,蘇姑娘,同你說了這麼久的故事,我想你該明白我的意思。隨豫他很小時就已不會對人掏心掏肺了,這麼多年忍氣吞聲地過來了,全因他心裡還惦記著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我瞧他對你很不同,想來是當真動了心,可我卻不能看著你再去傷了他。」
千尋默然片刻,才低聲道:「你有如何知道,我心裡不看重他了?」
裴東臨淡淡一笑,道:「至少,你可以不再責怪他如此著緊你的病。」
天間的這場雨落得無休無止,滴滴答答的雨水敲落在長階上。裴東臨這高高拿起輕輕放下的架勢,卻讓千尋心頭愈發沉重。
她看了許久的雨幕,才轉過頭來,向著裴東臨道:「我同他的事,何須你來說。」
她說這話時,眼中竟帶了些薄怒。裴東臨瞧著有趣,甩了甩手上的摺扇,眼中笑得狡黠,道:「竟是在怪我多嘴呢!原本還想同你說一說隨豫在梁州城裡做什麼,也免得你心裡擔憂,現在看來倒是能省去一番唇舌了。」
又賣關子!千尋皺了鼻子腹誹,口上也不饒人道:「裴東臨,隨豫說你是個睚眥必報之人,果真不錯。回頭他去燒你那酒窖時,不添上一把柴火當真不解氣。」
裴東臨笑道:「不錯,確實睚眥必報,還特別小氣。你當我的面拿我的酒窖撒氣,看我還會不會將他的事說給你聽。」
千尋自小几上端起茶盞,將茶湯微微一晃,忽眼中閃過道流光,斜眼瞧著裴東臨道:「不如我倆打個賭吧,就賭是你先忍不住將他的事同我說了,還是你能解得了我方才下在你茶里的毒。」
裴東臨聞言,卻立刻變了臉色。「喂,喂,我開玩笑的,你不會真下毒了吧?」
他忽覺得腹中隱隱作痛,立刻從軟墊上竄了起來,一手捏了喉嚨跑去石階上乾嘔起來,可半天都沒吐出什麼東西來。
千尋看著裴東臨暗自好笑,心想怎麼有如此怕死的人,明明茶水裡什麼都沒有。
裴東臨卻急了,指著千尋道:「涵淵谷不都是懸壺濟世的大夫么,怎麼就出了你這種歹毒的女人?這回我非得勸隨豫,同你一刀兩斷了才好!」
千尋懶懶地靠在軟墊上,把玩著手中的羊脂玉佩,笑道:「隨豫便未同你說么?我雖師從涵淵谷,卻也是個睚眥必報之人,平生最恨人同我賣關子。不如你先說說你知道些什麼,我再決定要不要給你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