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試探
梁州城東,花間晚照。
玉刻的高台聳立水間,黑玉台上一片光潔,映著羽衣舞者的曼妙身姿。甩出的紅綢綿柔中帶著剛勁,擊打在高台之外的六十四面金猊紋皮鼓上,霎時間鼓點密布猶如雷霆,紅綢翻飛好似一片火燒雲。
鼓聲間好似有金戈鐵馬奔騰而出,又如同阿鼻地獄下百鬼傾巢,正當山崩海嘯天地變色之時,那鼓點卻驟然停息。照明的燭火紛紛黯去,再亮起時,台上卻已換了一番景象。身著白衣的舞者提了盞仙鶴燈婀娜而來,卻於黑玉台上照見了兩條伏地的蛟龍。那舞者提燈踏著迂迴的碎步婉轉低吟,竟是悲切異常的曲調。
樓閣上觀戲的客人們紛紛哀嘆唏噓起來,聽著哀婉的歌聲側身抹淚。
換了一身玄色裙衫的千尋剛在芙蓉閣里坐下,便失手打碎了一隻雨過天青色的魚紋茶杯。底下正是緩歌慢舞、絲竹微妙之時,這一聲脆響便顯得有些突兀。
雅間的另一位客人卻是宋南陵,他探身攔住了想去撿拾茶杯的千尋,見她面前的桌角正向下淌著茶水,便取了干布起身替她擦凈,輕聲道:「就坐著吧,小心弄濕了衣服。」
接著,他低頭收拾起了碎瓷片,眼角微不可見地瞥向了她腰間的一枚結扣,道:「這胡服讓你穿著倒也合身。」
確實,千尋現在穿著的這身衫子,窄袖束腰,很顯精神,連她略帶蒼白的面色也被襯得肌膚勝雪。但這身衫子是宋南陵讓人找來的,在花間晚照里找件尋常的衣裙不是難事,穿成這樣不是惹人注目么?
千尋心中狐疑,卻未問出口,只尷尬一笑,道:「原來是胡服,難怪我瞧著有些不同。」
一時間房中無人再開口,只瀰漫著淡淡的茶香。
先前她在松林中撞上的不是別人,正是眼前的這位。但彼時的情形卻有些尷尬,她的身上衣衫破敗,還鬆鬆垮垮地搭著件男人的外衫,腕上和臉上皆是血跡斑駁。一向淡漠的宋南陵似乎難得的動了怒,追問她出了何事,她卻一口咬定自己是來尋白皮松樹皮入葯的。兩人在空無一人的小巷子里僵持了許久,才決定先跟宋南陵去花間晚照換身衣服。
換衣服的功夫,千尋漸漸嚼出味來,這宋南陵出現的時機,有些巧得過頭了。
眼見宋南陵重新給她布上茶,遞到她身前,她卻開口問道:「宋公子,你今日如何會在城牢外等我的?」
宋南陵聞言,目中一閃,對千尋話中的陷阱已是瞭然。他既不能單純的回答是,因為那便承認了這番偶遇並非偶然,若他答了否,卻也需有個合情合理說辭,說明他為何特地跑去了城牢。
他淡淡一笑,答道:「我族中曾與那位名為戚九嬰的牢頭有些故舊,他也算是長我一輩,今日是去特意拜訪他的。」他微微一頓,看了一眼千尋,又道:「聽戚叔說,梁州城的白皮松樹皮可入葯,治療我那咳症最是有效。只是沒想到蘇先生竟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
千尋心道,這人倒狡猾,拿了我的說辭來搪塞我。
她還待再問,卻聽宋南陵先開了口,道:「不知蘇先生可曾去過西域?」
千尋端起茶杯抿了口,笑道:「你這話問得可有意思。我朝早在十多年前便與西域開戰,雙方的百姓更是斷了往來,我又如何能去得那處呢?」
宋南陵點點頭,眼睛卻始終不離她的面上,又道:「這麼說,蘇先生是在江南長大的?可我聽你說話,並沒什麼鄉音,還以為你自小便四處漂泊呢。」
千尋奇道:「這話說得好生奇怪,我不曾去過西域,又為何一定是在江南長大的?小時候的事情我一概不記得了,跟著我師父倒是遊歷過幾年。宋公子為何突然問起這個?」
千尋瞧著宋南陵,覺得他的神色說不出的古怪。最早在燕子塢時,他倆也一起喝過茶,那時候宋南陵有過招攬的心思,卻也不曾打探過這些私事。
宋南陵此刻卻道:「只是覺得蘇先生有些眼熟罷了,像是我兒時的一位故人。」
故人?千尋笑了。這話若讓旁人說,興許她會信。可宋南陵不同,他的故人遍布天下,不過識得月余,就能被稱一聲故人了。更何況,她時刻戴著人皮面具,這等長相相似的說辭本身就是個謊言。
她不置可否地一笑,道:「宋公子果真交遊廣闊。」
她說得敷衍,宋南陵卻聽得鎮重,立刻聽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卻並不生氣,接著問道:「蘇先生不記得小時候的事,可是因得過什麼大病?我聽說你拜在鬼醫門下也不過是近幾年的事,卻不曾聽你提過家中的事。」
千尋聞言,卻並不答話。這些私事,連李隨豫都沒向她打聽過,這宋南陵同她連朋友都算不得,問多了便不覺得失禮么?
宋南陵始終等著千尋答話,等得久了,只好再次開口道:「蘇先生莫怪,我瞧你身上穿著胡服,打的正是胡人的狩獵扣,因此將你當做了我幼時見過的一個人。」
「什麼狩獵扣?」
「這原是胡人先祖外出狩獵時給衣服和繩索打的結扣,結實耐拉,套在牛羊馬的身上不易鬆脫。」他說到這裡,微微一頓,隨即傾身探向千尋,壓低了嗓音道,「但這結扣過於繁複,後來便少有流傳,據說只有胡人的王室里還有人會用。」
朝中與胡人開戰多年,最忌諱的便是國人與胡人有染。千尋曾見過一些江湖行商,因私下與胡人通貨,被直接株連九族的,甚至有人被誣告了與胡女私通,官府連審都不審就直接將人砍頭的。但凡與胡人有關的,天子的政令便格外苛刻。
千尋眉梢一挑,心中不悅,冷笑道:「宋公子,早年我是病過一場,差點連命也丟了,醒來后便什麼也不記得了。不過是我胡亂打的一個結扣,就能讓你說成是與胡人有染?我倒想問問,既然這是胡人王室才有人會打的結扣,為何你又知曉?」
宋南陵聞言,竟呆愣在那裡,久久不語。
千尋也不再言語,心中卻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憋悶。這結扣她本就會,根本無人教過她,被宋南陵一攪合,一股無名火便從心底躥起,像是有什麼*被人窺探了一般,可這明明沒有什麼。
宋南陵看著她交握的手指暗暗使力,拇指已從根部向著關節彎曲的反方向彎折成了一個奇異的角度。按說她該覺得疼了,可她自己卻全無所覺。這煩躁時的習慣,竟也這麼像那人,只是這雙手上沒什麼繭子,根本不像是練劍的手。
他看了片刻,忽垂了眼,道:「蘇先生莫生氣,是我看錯了,我向你賠不是。」
芙蓉閣里再次陷入沉默,千尋轉頭看著台下正抖著水袖的白衣戲子,想著周彬也該回來了。興許她和宋南陵本就不是能長談的人,她自己心裡還藏著許多事沒能想明白,再留在這裡也不過是給兩人添堵。
想到此處,她打算向宋南陵告辭了。
卻見宋南陵將面前的一碟杏仁薄餅推到她面前,道:「不用急著走,我讓人去了侯府,待李兄知曉,會來此處找你。」
千尋一愣,心道可隨豫並不在府中。
宋南陵又道:「蘇先生,你可知蕭寧淵蕭大俠已於今日午間離開了梁州城。」
千尋一驚,隨即想到,蕭寧淵根本就在李隨豫府上的松陽居里待著,如何能離開?
她看著宋南陵問道:「這麼說,宋公子已找到蕭大俠了?」
這回卻是宋南陵滿面訝然,道:「蘇先生竟不知道?李兄昨夜便讓人帶信給我,說蕭大俠在他府上的松陽居內暫住。這兩位今早還與我在此處相見了,都說是蘇先生幫忙將人找回的,竟不是如此嗎?」
「什麼?」千尋一愣。她沒想到宋南陵能準確地說出蕭寧淵住在松陽居,這件事只有李隨豫和她知曉,此外就只有周楓周彬了。
但如果蕭寧淵要走,於情於理都要向她辭別的,何況她答應了要替蕭寧淵打聽燃犀閣的事,沒找到答案前,他豈會輕易離開?
還有,李隨豫是不會騙她的,他今日一早還說蕭寧淵就在松陽居。
千尋心中千思百轉,嘴上卻道:「怕是又要讓你失望了,此事我並不知曉。這些天隨豫一直將我關著,哪兒也不許去,即便我想替你找人也是無能為力。」
宋南陵看著千尋,見她面色淡淡,一時看不出她怎麼想,便道:「蘇先生說的哪裡話,興許是李兄說得匆忙,我記錯了。」
他重新給她添上茶,又立刻起了另一個話頭。「蘇先生可是還在查孫驁被殺一事?」
這回千尋卻沒答話。蕭寧淵一事,她被問得措手不及。宋南陵說話真真假假,有嘗嘗說三分六七分。在沒弄明白他到底想做什麼前,還是少說為妙。
宋南陵見千尋神色鬱郁,關切道:「不好查嗎?」
千尋依舊不答話,宋南陵瞭然點頭,道:「確實不好查,那日欽差崔大人升堂,我也是見過的。」他微微一頓,卻又道:「孫驁的案子不過是個契機罷了,謎面擺在那裡,謎底卻牽著一個局。即便你查到了兇手,也未必能動搖這個局。」說著,他看向千尋,道:「想必此時李兄也要為難,畢竟他也這局上的一環。只是……蘇先生,你本是江湖中人,不該遭受牽連。你若想離開梁州,宋某定能將你儘快送走,孫驁之事你也可不再憂心。」
宋南陵這番話說得誠懇,語氣中帶著三分關切、三分惋惜。可他卻不知,這番好意卻刺痛了千尋。
無論是查孫驁的案子,還是去牢里見莫娘,都讓她開始懷疑是不是當初留在梁州城的決定做錯了。每當她看到更多線索時,都只會愈發覺得自己不懂梁州的局勢,每解開一個謎,就會出現更多的謎。她鑽在一方土地里,看不不到全局,可宋南陵卻能一語道破。宋南陵說得果真不錯,她不過是個江湖中人,又豈能妄圖在權謀的棋局上替李隨豫做什麼呢?一直受到庇佑的人,根本就是她啊!
所以就該離開梁州城,離開李隨豫么?
千尋低頭沉思良久,卻下不了這個決定。她不想走,她走了李隨豫也會難過的。其實她心裡很明白,那日李隨豫已默許她跟著趙清商去京城了,可她沒走。那日天黑的時候,李隨豫就一個人提著燈籠站在橋上等她。如果她走了,他必然等不到人。他會等她,便是心裡還盼著她能回來。
這樣的隨豫,她如何能留下他一個人呢?
她抬頭看向宋南陵,道:「宋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現在不會走的。」
她語氣淡淡,卻十分堅定。
宋南陵聽了,卻氣息微微一滯,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千尋緩緩搖了搖頭,道:「你說的對,孫驁的案子,打從一開始我便找錯了方向。崔佑要的不是真相,即便我找到了真相,也不會是他想要的。要破的,是整個盤踞在梁州的局,只要這盤局破了,孫驁的案子自然也就破了。」
宋南陵看了她良久,忽偏過頭看向外邊,語氣淡淡地說道:「倒是宋某多事了,蘇先生想必十分信賴李兄,即便他現在也是自身難保。」
千尋聽出了他話中的譏諷,卻是不語。
只聽他又道:「不過蘇先生看得也不錯,李兄確實是人中龍鳳,合該生在王侯將相之家,將來必有一番作為。如今他在梁州處境不佳,卻也只是龍游淺灘,想必終有一日是要立於廟堂,飛黃騰達的。」
飛黃騰達?千尋從沒想過李隨豫會需要什麼飛黃騰達,他所要的無非是自由罷了。一個姚羲和就將他綁在了高裕侯府,一個天下糧倉就將他推向了漩渦的中心,如今的掙扎都是為了自保罷了,哪裡是要求什麼名利呢?
她嘆了口氣,道:「宋公子,我只是一介閑散布衣,對權勢之事知之甚少。我只恨自己幫不上他太多,還平白讓他憂心我的安危。若你再無其他事與我說,我便告辭了。」
千尋說罷要走,哪知宋南陵這次卻拉住了她的手腕,使了不小的力道。
千尋輕輕一掙未能鬆脫,宋南陵的眼中卻帶上了薄怒,向來波瀾不驚的眼底泛起了一圈圈的漣漪。這一下千尋是真的不明白,宋南陵到底在想什麼。
難道他真把自己當朋友了么?
宋南陵拉著千尋站了片刻,忽道:「其實,李兄想要擺脫梁州的困局,倒也不難。蘇先生你也不必憂慮至此。」
說著,他看了看牆上的一幅芙蓉池魚戲圖,道:「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蘇先生之所以憂思,是因看不清眼前的局勢。雖說我和李兄一樣,也不願你捲入朝堂是非,但有孫驁一案在前,欽差崔佑在後,你若決意留在梁州,便脫不開這番是非了。」
千尋淡淡看著他,等他說下去。
「也罷,既然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不會離開,索性讓你看明白些,反倒穩妥些。」說著,宋南陵徑直走到了牆上的一幅芙蓉池魚戲圖前,伸手輕輕揭下畫卷。
只見那畫卷后的牆壁上被鑿了幾個細小的空洞,透過那空洞,傳來了隔壁雅間的談話聲。宋南陵向千尋打了個手勢,千尋將信將疑地走了過去,透過那幾個孔洞一瞧,立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隔壁的雅間里坐著的,正是欽差崔佑和天下糧倉的會老孫昊,而侍立一旁的,竟是本該被關在大牢之中的侯府管家老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