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貓膩
辛十三聽李隨豫說要算賬,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可他心中到底還是記恨姚羲和未替他兒子辛彥出頭,白白放了孫昊這惡棍,是以連同李隨豫也記恨上了。
卻聽李隨豫繼續說道:「會老離職,事關重大,此事本該由母親出面的,奈何她病重。如今茶禮未完,希夷自然還算不得是天下糧倉的主事人,只算是代替母親傳上那麼幾句話,若所言不當,還望辛會老大人大量莫跟我一個晚輩計較。」
辛十三不悅,心中嘀咕,這小梁侯倒是會賣乖。他冷眼看向李隨豫,道:「辛某倒是不知,自庫房的賬冊被燒得一乾二淨后,天下糧倉還有何賬可算?」
李隨豫立於堂上,笑道:「庫房的賬冊確實被燒得一乾二淨,一本也沒有留下。可希夷心中卻不多不少留著諸位二十年來的全部賬冊。辛會老若無急事,不如留下再坐一會兒。恰好希夷還有些不懂的地方,要請教辛會老。」
李隨豫此話一出,聽得辛十三連同孫昊等人都心中一怵。
辛十三面色微變,卻隨即想到,這小梁侯連庫房都未必進得去,又怎麼可能記得住這許多賬冊?就算他真有本事背著姚羲和看到了賬簿,也絕不可能記得住這許多。賬冊可不是四書五經,前前後後的數字流水連賬房先生看了都要頭痛,何況是過往二十年的六家賬簿,堆在庫房裡也是汗牛充棟的景象。
這小梁侯的大話說得也太過離譜了!
辛十三如此這般一想,心裡便定了下來,對著小梁侯卻是生出了一些鄙夷。他索性坐了回去,打算看他如何出醜。
孫昊見狀,似是看穿了辛十三的打算,便也坐了回去,等著看那好戲。其餘幾人雖未開口,面上卻露出詫異地神色,唯獨卓紅葉依舊閉目養神。
坐定后,辛十三冷笑一聲,道:「辛某做生意,向來光明磊落。小侯爺要同辛某盤賬,那便索性盤盤清楚,別叫在座的幾位以為我辛某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孫昊聽辛十三說得冠冕堂皇,不由嗤笑出了聲。但此刻卻不是同辛十三較勁的時候,是以他只是別開了眼。
辛十三聽了孫昊的嗤笑,心中不快,態度愈發冷硬起來:「小侯爺,若覺得何處不妥,便儘管問。只是這賬冊雖然燒了,做底的流水我辛家還留了那麼一些。還望小侯爺莫要將別家的買賣,記到我辛家的賬上了。」
李隨豫見眾人都向他看來,便不緊不慢地說道:「辛會老所言極是。希夷要問的第一件事,便同青川有關。聽聞辛會老的轄區便在青川,雖說辛通當鋪遍及全國,但青川的整個商賈行市,都由辛會老主掌,希夷說的可對?」
辛十三哼哼一聲,道:「不錯,確實如此。青川有何問題?」
李隨豫點了點頭,接著道:「說來,此事還和辛彥有些關聯。年初的時候,蒙辛彥相邀,希夷去了青川辛家的老宅賞雪,卻在無意間聽到了一件趣事。」
辛十三聽他要說故事,心下不耐,可偏偏李隨豫提起了他兒子辛彥,他便不好打斷。辛十三對這獨子倒是真心疼愛,心想著興許李隨豫說著說著,真能說出一些關於辛彥的事來。
只聽李隨豫繼續說道:「青川當地有一戶姓丁的人家,家主早些年去參了軍,結果因觸犯軍法,險些叫人砍了頭。家中妻兒聽聞此事,便四處借錢,最後將家中的祖宅賣了,才湊了筆錢去疏通打點,好歹將人救了下來,可那姓丁的卻被流放做了苦役。
「他惦記著家中妻兒身負巨債、流離失所,於是便仗著點小聰明,替差役謀劃了幾年走私的生意,狠狠掙了筆錢,足夠在當地買下座大院子的。但他將錢統統寄回了青川老家,還托一位老鄉捎信給他妻兒,說是務必要將丁家的祖宅買回來。」
「如此辛辛苦苦地折騰了三四年,老丁終於盼到了歸鄉的一日。等他回到家,卻發現妻兒早就凍死在了街頭。聽聞此事,辛彥也很是驚奇,便找人去衙門問了消息。等問過了才知,這丁家的婦人為了買回那祖宅,日日都在街頭替人做工。身上連件襖子都穿不起,最後生生同她兒子凍死在了街頭。」
辛十三聽了,嘆道:「阿彥心善,哪裡知道人心險惡,顯然是那同鄉昧了姓丁的錢財。」
一旁的嚴三金聽了,亦有些打抱不平,道:「這同鄉好生險惡,平白害了這孤兒寡母。」
李隨豫卻道:「希夷聽了也是這般以為,但官府卻在那丁氏婦人落腳的地方,見到了那同鄉帶回的全部銀票。所以,那同鄉不曾昧下錢財。」
辛十三奇道:「既然如此,丁氏婦人為何不將祖宅買回,還要拋頭露面地替人做工,連件襖子也不捨得買?」
李隨豫答道:「辛彥也是這般想的,於是找人去了鄰里打聽。有人說,那丁氏婦人本是農家的女兒,心眼實,因丈夫叮囑了要買回祖宅,於是她便日日流連在牙行前,乞求牙行將那宅邸賣回於她。也有人說,丁家婦每日必做的一件事,便是拿了籌子算數,她算的便是買回丁家祖宅還差多少錢財。」
一旁的孫昊嗤笑道:「青川的地皮何時這般貴了。這姓丁的不是將錢給她了,夠買幾間院子的錢,還不夠買回她家祖宅么?難不成她一介農婦不識得銀票是何物?」
李隨豫搖了搖頭。「非也,這丁家婦認得銀票。奈何那祖宅的地契房契翻了五倍的價格,叫個富商買了去。那富商再出價轉賣,價格便又翻了一翻。因此,這丁家婦無論如何也是買不起那丁家祖宅的。」說罷,李隨豫自桌邊端了盞茶,淺淺喝了一口。
就在他喝茶的當口,嚴三金已回過味來,一時之間義憤填膺,拍了桌子怒道:「好生荒唐,哪有地價在短短几年裡翻上十倍的,如今各地皆有牙行,地價都有公正,那富商如何能賣出這等高價?真當我天下糧倉是假的么,花費幾十年立起的行市規矩,難道能叫這富商一人破了去?」
嚴三金是江湖出身,說話做事還帶了些江湖義氣,能說出這番話到底還是帶了些路見不平的意味在。可孫昊聽了,卻是比嚴三金更清楚其中的貓膩。孫昊不急著開口,只定定打量著喝茶的李隨豫,似是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來。可李隨豫面色淡淡,像是真的在說故事。孫昊不知是不是自己多疑,但總覺得李隨豫的這番故事是說給自己聽的。
只聽嚴三金向著辛十三問道:「辛會老,青川可是你的地界。這富商這般蠻橫,辛家的牙行可曾知曉此事?」
辛十三聽他提起牙行,心中一跳,隨即答道:「若是我辛家牙行經手的買賣,又豈能容他漫天要價。這富商想必是胡謅一通,騙了那婦人繞過牙行去做私下的買賣。」
李隨豫忽抬了眼,看向辛十三,道:「買賣確實是私下做的,可憑據卻是辛家牙行出的。興許辛會老貴人事忙,不會記得丁家婦人這樣一筆小買賣。可那婦人為救其夫,初次賣出丁家祖宅時,正是辛家牙行做的公正。公正單據上寫的是四百兩白銀,稱丁家祖宅年久失修,風水不佳,加之地質鬆軟,不宜居住。可才過了一年的功夫,牙行便將那祖宅賣與一張姓的富商,要價兩千兩白銀,稱那祖宅是聚財的寶地,地基深厚,房屋堅固,很是養人。接著便是丁家婦人前來買回房屋,那富商拿的也是辛家牙行的公正單據,上面寫的是白銀四千兩。」
說著,李隨豫一擺手,一僕從自他身後捧著個托盤出來,端至眾人面前。托盤之上放著的,赫然便是他方才所說的三張單據。那三張單據上確實寫著不同的價格,所標註的卻是青川的同一處宅邸,宅邸的字樣旁,還蓋著辛家牙行的印戳,上面寫著不同的編號。
辛十三微微變色,隨即道:「這單據可以假造,可編號卻不能。我辛家牙行替人公正,收取半分利,這每一筆的流水都是記在賬冊上的,夫人每年都會盤賬。若我辛家牙行當真如此黑心,夫人又如何不會知曉?」
李隨豫微微一笑,又一擺手,立刻便有僕從端著第二個托盤走到了辛十三的面前。李隨豫指了指托盤上的一摞冊子,道:「這是希夷連夜默下的辛家牙行流水,辛會老既說家裡還留了底,不妨找人拿來對照一下,看看可有出入。若是沒有出入,那希夷便要問問辛會老,這熙元十四年的第三百一十七號公正單流水,同熙元十五年的第二百零三號單、熙元十九年的第四十八號單,可都是這青川丁家祖宅的買賣?若真是這丁家祖宅的買賣,為何賬冊上的標價,同那公正單上的標價截然不同?這賬冊上標的價格好生規矩,你說我母親又如何能從這賬面上,瞧出裡面的貓膩來?」
辛十三抓過那托盤上的賬冊飛快地翻了幾頁,接著又換了一本飛快地翻看。他越看越是心驚,面上的肌肉僵硬地抽搐起來。饒是外間下著大雪,他額上卻是沁出了一排汗珠。
李隨豫將手籠在袖中,微微踱了兩步,抬頭看著辛十三手足無措地翻看賬冊。
「希夷瞧著那丁家家主好生可憐,便請辛彥將他接到了梁州城來安身,若辛會老想要見見那丁家家主來個當面對質,倒也方便。幾日前希夷還去辛通當鋪找辛彥呢,便是想要向他致謝,卻不想他出了意外,當真是不巧。」
一旁的嚴三金瞧著情形不對,卻也不想見辛十三這般狼狽,忙道:「若辛家的牙行不能叫他們滿意,再找一家牙行重新做過公正便可。怎麼也沒見他們另找個門路來?」
李隨豫淡淡一笑,道:「嚴會老提得正好。整個青川在辛會老的主持下,其他幾家的牙行早在五年前就遷出了青川,聽說其中大有辛會老的功勞。青川的幾家從商的大族,都投靠到了辛會老的底下。掛著國商的名號,做著私商的買賣。誰家都要給辛家幾分面子,有牙行的便將牙行關了,沒牙行的便擠兌辛家以外的牙行。如此這般,整個青川便只剩下辛家牙行這獨獨一個仲裁之所了。」
說到此處,他微微一頓,隨即道:「辛會老,辛家牙行在青川,應該沒少做這操縱價格、壟斷行市、把持地方、甚至自行收購土地房屋的買賣吧?」
辛十三捏著那些賬本,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這些流水,他自己未必每條都記得,可但凡他有些印象的,都寫得一點不差。這李隨豫便是有備而來,就等著殺雞儆猴,拿自己在天下糧倉立威了。可會老之中,誰家沒點貓膩,這李隨豫為何要獨獨咬著自己不放!
孫昊眼見辛十三是藏不住了,心中冷笑,忽伸手自袖中掏出張單據來,拍在他面前的桌上,道:「辛老兒,今日不是我孫昊要與你對著干,實在是你做事的手腳不幹凈,連我孫昊你也敢坑。整個山腹都是空的,你也敢說那是個上好的銅礦。你那牙行以次充好的本事,連我老孫都要刮目相看。只可惜,我一早便同你說了,只要你將那烏塗山的錢退還給我,我老孫睜隻眼閉隻眼倒也沒什麼。」
孫昊這話說罷,辛十三便徹底蔫了。其餘幾位會老都看向了他,誰都清楚,李守仁最是痛恨國商不仁,早早便在商會裡定下規矩,若是有誰以權謀私,拿了不該拿的東西,此生便再也別想踏入商賈市集了。辛十三這次不僅有了丁家這樣的人證物證,還有個孫昊落井下石,無論如何也翻不了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