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牽挂
千尋問出這話的時候,兩手已不自覺地抓上了趙清商的手臂,她的神情是那樣的迫切,眉間緊鎖像是有著解不開的鬱結,這些都讓趙清商覺得困惑。
「小蘇,你怎麼了?」趙清商問道。
千尋抿著唇,卻是再難問出第二遍。
「你先鬆開我。」趙清商聲音愈發柔和,他安撫似的將千尋拉到了身邊,道:「我是晉永樂王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最後一個。我出生的那天,母妃聽聞父王遇難的噩耗,險些難產,後來便身體一直不好,沒幾年便過世了。那些年也多虧白叔照料我們母子,我因是早產,先天有缺,一直很不好養活。」
他低下頭看著膝上的劍,淡淡一笑道:「我竟會跟你說這些,有時候真覺得你像是個自小同我一起長大的妹妹,和你說話的時候,總覺得特別熟悉,特別親切。興許是因為,你的眼睛長得像我母妃吧。那時候聽說白叔收了個小姑娘做徒弟,我求他帶來給我看看,但他說什麼也不肯。不然也許早就認你做妹妹了。」
千尋聽了,心裡卻是一梗,眼睛里有什麼熱熱的東西滾過。她深深的吐了口氣,聲音有些哽咽地說道:「是啊,都怪師父小氣,沒讓我早點見到你。」她失落地低下頭,陷入了深深的迷茫。若趙清商沒有姐妹,那她又會是誰?
趙清商見她眼睛紅紅的,急忙抬手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淚漬,問道:「在說我的事,你怎麼這般傷心?」
千尋抬手隨意地抹了抹眼睛,扯出個笑來,道:「是啊,有些傷心,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過了這麼多年。我要是能早點見到你,也許便能陪著你了。可不是么,不然我早早地得個便宜哥哥,走在外面也是威風八面的,多好。」她摸著床沿從床邊站起身,又替趙清商攏了攏被子,道:「睡前故事聽完了,我也回去休息了,明日再來看你。」
說罷,她也不等趙清商答話,一路走到門口,打簾出去了。
帘布剛剛落下,小伍便立刻跑了進來,驚魂未定地看了看床上的趙清商,見他無事才舒了口氣,道:「這蘇姑娘的身法竟這麼快,主子你可得小心著點,萬一她……」
「小伍,出去吧。」趙清商淡淡道。
「可是……」
趙清商抬頭望著透了廊燈的窗戶,出了片刻神,才道:「防她倒不如防著梁侯,她至今未將龍淵劍的事告訴梁侯,可見她多少還向著我一些。只可惜梁侯即便情深,也非良人,若是可以,我倒想將她送回涵淵谷避一避風頭。」
……
千尋走出松陽居的時候,雪下得正大。她披了斗篷擋雪,卻還是冷得厲害。
初次見到趙清商的時候,她內心曾有過抑制不住的激動,彷彿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也讓她徹底地發現,自己依舊放不下那段失卻的記憶和混沌不堪的過往。她一廂情願地以為,興許趙清商能解答她多年來的疑惑,沒想到到頭來依舊是一場空。她依舊是個來歷不明的人,從沒參與過誰的過去,也並沒有人記得她。她甚至有些懊惱地覺得,或許白謖那時候碰巧救了她,便是因為她長得太像趙清商,抑或是他的母親。
千尋心裡有些難過,眼睛里的水被風一吹,像是要凍住了一樣,辣的她生疼。她以前不太明白,為何邈邈的眼睛里總是掛著淚珠,說落便能落下。此刻她自己也嘗到了希望落空的苦澀,本以為已經近在咫尺了,突然又成了虛無縹緲。
一個無根的人,是沒有心裡歸宿的。偌大的涵淵谷給了她將近七年的家,但這種慰藉終究缺了什麼。白謖也從未教導她要成為什麼樣的人,連醫者仁心和兼濟天下的大道理也不曾拿來加在她身上。這就讓她多年來都活在一種看似輕鬆無憂的自在生活里,內心卻留存著一個越來越大的空洞,讓她覺得這種無憂的生活隨時都可能像虛影一般破滅。
初初那幾年,除了習醫,她好像沒了別的可做的事,所以便將全部的心神用在了研讀醫學典籍和修習醫術上,只用了短短五年的時間,便做到了常人也許一生都做不到的事。涵淵谷里的幾個難纏老頭都覺得再沒什麼可教的了,看著她又覺得心煩,便急匆匆將她和白謖趕了出去。之後的兩年裡,白謖帶她四處遊盪。他們去過南疆,到過極北,踏過沙漠和冰川,也在浩瀚的草原上賓士過。這些日子很快樂,讓她短暫忘記過自己的一些事,一心一意地看著外面的世界。
可無論如何,遊戲人間是白謖的活法。她卻始終沒能明白,到底為什麼她會活在這個世間?她是來做什麼的,又該到什麼地方去?她滿足於現在的日子,可若隨時讓她死去的話,又覺得像是有什麼事還沒做完。就像那天帶著俞秋山進入了深山裡,她一度有些絕望,以為李隨豫趕不及來救她了,萬般無奈之下,她只好縱身從高樹上躍下。卻還是抵住求生的*,只要一想到死後便什麼都不能做了,她便覺得渾身戰慄,怕得要命。不是怕死或者怕疼,而是她有著她自己都不能明白的牽挂。
千尋深吸了幾口氣,肺里一時間凍得像是結了冰。她反覆思量著趙清商的話,忽然又想起了他說過的那群影子,腦中彷彿有什麼一閃而過,卻沒能來得及抓住。
也許事情還有轉機。千尋閉上眼,儘力回憶著那個只在夢中見過的黑匣山、漆黑一片的甬道、殺氣騰騰的餓狼,還有冰冷的湖水、蒼白的鬼臉,還有那個穿著黑衣舞劍、自稱是星河的少年。千尋用力捏了捏冰冷的手指,發狠似的睜開眼。若她打定了主意要去查個究竟,那無論夢中多麼不堪的記憶片段,她都能承受。儘管白謖叫她放下,可他也說過,若是因為放不下卻要強放,反惹心中鬱結,便與他的本意背道而馳了。既然這個結扣已經有了鬆動的跡象,那至少在她有生之年,儘力去解開,便也算是全了自己的一番渴求。
何況如今她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千尋順著傍晚回來時的路,向著高裕侯府大門的方向走去,寒風吹過帶起了大片的雪花,她一時冷得止不住發抖,卻聽到身邊一人閃過,頭頂的大片雪花立刻被一支骨傘給遮了去。
周彬小心翼翼地遞上骨傘,有些尷尬地抓了抓臉,道:「聽到姑娘房中沒了人,周彬放心不下,所以來松陽居看看。主子沒說不讓姑娘走動,只是這雪下大了,若著了涼感染風寒便不好了。」
千尋微微一愣,緩緩伸手接過骨傘。她一想到自己確實是偷偷溜出來的,所以連正門都沒走,竟也有些心虛。她伸手摸了摸腰后的匕首,暗嘆松陽居這一趟到底沒有白走,好歹是知道了眾人爭奪龍淵劍的緣由,即使今晚不去找宋南陵下手,也未必能叫他佔了李隨豫或是趙清商的便宜去。何況李隨豫這人心眼多,還留了個看似老實的周彬守在這裡,大約也是猜到自己不會消停。這麼看來,自己方才一氣之下的想法多少有些欠考慮了,她竟還想著自己去找宋南陵。
千尋懶懶地打了個哈欠,面上恢復了往日的笑意,向著周彬說道:「哈哈,幸好你來找我,剛才睡不著就出來逛逛,現在倒是困了。可惜眼睛不好使,迷了方向,你給我引個路回掃雪廬吧。」
周彬也不多言,果真在前面引路。
千尋扯了扯嘴角,眼裡也多謝了笑意,身手摸向了系在腰間的羊脂玉佩。好嘛,現在的牽挂好像又多了一個。
她邊走邊想著李隨豫,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想念他。這種牽挂好像遠比虛無縹緲的那些要更容易理解,因為只要一想到再也見不到李隨豫的臉,再也聽不到他說話時低低的聲音,還有他身上總是暖洋洋的溫度,千尋就覺得心裡疼得像是被人揪了起來。
正因為覺得疼,才愈發覺得他珍貴。
……
十一月十六,大雪初霽。
痛痛快快落了一夜的雪,將整個梁州城的高台樓謝打上了銀裝。嘉瀾江的江岸結上了厚厚的一層冰雪,連星竹嶺的雪竹也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千尋因前一夜睡的晚,索性在床上賴到了晌午,才不情不願地起身,將在門外等了大半日的周楓放了進來。
周楓端了用小火爐溫著的燕窩煲放到桌上,瞧了瞧睡得臉色紅潤的千尋,道:「喲,蘇姑娘這眼睛像是能見物了,小人這一進屋,你便一直瞧著這石鍋子。嘖嘖,氣色也好了許多,我家主子還真是有法子,昨兒個還沒這麼精神呢。」
千尋嗤笑一聲,知道周楓故意提起李隨豫。她提了勺子就去舀那鍋里的粥,吞了兩口才道:「昨日你跑得可真快,眨眼就沒人影了,你家主子就把氣撒我身上。」
「蘇姑娘,你可不能不講理。昨日是你先賣了小人,說好不提松陽居那位的,你自己情急說破,要還讓小人替你頂缸,就太不夠意思了!」周楓說著,擠眉揶揄道:「不過主子對你寶貝著呢,哪裡會向你撒氣,你說是吧?」
千尋哈哈一笑,也不同他計較,隨口問道:「你家主子人呢?」
周楓笑道:「今日夫人過壽,主子要在前院招呼客人。他早晨的時候來過掃雪廬,見蘇姑娘睡熟了便沒將你叫醒。此刻恐怕正陪著客人吃酒席呢。怎麼,蘇姑娘也要去?」
千尋搖了搖頭,道:「酒席便不去了,倒是夫人過壽,我該去拜個壽的。怎麼說也是在府上叨擾,她又是隨豫的母親,我卻至今還未向她請過安,已失了禮數。如今她過壽,我也算是近水樓台,不如你替我瞧個時機,帶我去說幾句吉祥話?」
周楓一臉明白地點頭憋笑道:「行,蘇姑娘想去,周楓便去安排。你先吃著啊,這裡還有碗葯,記得趁熱喝了。我去前院瞧瞧,回頭就來找你。」說罷,他便起身出去了。
千尋聽著他出了掃雪廬,也從桌邊站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冷冽的空氣撲面而來,卻清爽極了。她放眼看著院中披雪的小竹林,恍惚有種回到了虞州城的錯覺。她淡淡一笑,屈指放在口中一吹。立刻有一隻通體雪白的海東青自檐上飛落,輕巧地躥入窗戶,落到桌上。
千尋合上窗戶,將那隻伸嘴要啄燕窩粥的海東青給提到手上,從它腿上解下了一個小竹筒並一個布袋子。
千尋看了竹筒中的信紙,又翻看了袋子里的幾隻藥瓶,轉頭摸了摸海東青的腦袋,笑道:「阿雪,這下你可立了大功。不過我這裡還有一封信,你得儘快送去給我師父。」
說著,千尋從袖中抽出張信紙塞入竹筒,重新綁在了阿雪的腿上。阿雪歪了腦袋看著桌上的燕窩粥,收了翅膀立在桌上卻不走。
千尋扯了扯嘴角,拿了小碟分出兩三勺來,推到它面前,催促道:「吃了趕緊上路,這次是讓你去找的是我師父,不是別人。你不是老喜歡跟著他么,還不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