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生變
這一夜,天門山上燈火通明。
肖重吟脫身心切,選了樓閣稀疏的方向逃走,卻萬萬沒想到自己會突然發病,手腳抽搐著摔下飛廊。飛廊下就是山坳,並不太深,卻足以將他摔死,龍淵劍也一併掉入了黑暗中。
蕭寧淵同荀二演了這場戲,從結果來看,成全了荀二報仇的心,也讓蕭寧淵揭穿了肖重吟偷劍的事實。可惜肖重吟偷走的那把,是劍祠里的假劍,而非雲夢崖里的真劍。假劍雖然外觀與真劍相仿,但因真劍所用的鑄材是千年玄鐵,比起假劍要重許多,也更堅硬。接觸過真劍的人,只要握一握假劍,就很容易識破。肖重吟卻沒有,他毫不懷疑劍的真假,臨走時還不忘奪走假劍,可見他並非在雲夢崖盜劍的人。而他為何要盜走龍淵劍,似乎也隨著他的死,成了一個謎團。
回想肖重吟去劍祠偷劍的過程,那個名叫寒鴉的黑衣人先行出現,將蕭寧淵引走,之後肖重吟就到了劍祠,殺了守備弟子,盜走龍淵。無論寒鴉是不是肖重吟請來的幫手,他似乎是剩下的唯一線索。
尋找肖重吟屍體和龍淵劍的事,被戚松白接手了。蕭寧淵想要趕回刑律堂,將肖重吟身死的消息拿來試探寒鴉,不料沈南風又將眾人召回了臨風殿。
沈南風一旦以武林盟盟主的身份介入,便是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人。荀二和蕭寧淵雖唱了雙簧,卻還欠眾人一個解釋,關於四象門不清不楚的往事,荀二莫名潛伏在霞光閣,還有突然曝出的龍淵劍被盜一事。
庄二夫人的屍體尚在臨風殿中,她的雙眼失去了神采,卻並不妨礙她面上留著最後的怨毒。因為被掌力震碎了內腑和經脈,猩紅的血從她的眼耳口鼻慢慢滲出,又漸漸乾涸。
凌花堂的黎堂主也是女流之輩,兩眼掃過地上的女屍,嘴角卻扯出了一個冷笑,同她見到姬沉魚倒下擂台時的神情相仿。其餘眾人面色凝重,有些索性看著別處出神,直到天門派弟子來報,肖重吟已死於山下,眾人的心情愈發複雜起來。被偷盜的武功心法,還有肖重吟從飛廊上直直墜落的身影,無論哪一件,都足以讓人背脊發涼。
肖重吟是怎麼死的,似乎不言而喻。庄二夫人是荀二找來的,卻無意間攀咬出了二十年前柳綰被殺一事。柳綰是極樂宮柳家的人,伏虎堂卻向來掛著江湖白道的旗,若說風滿樓為了黑道妖女屠殺白道幫派,那他被歸為白道的敵人並不稀奇。但現在看來,二十年前的事,肖重吟顯然參與其中,推波助瀾地將他變成了殺人狂魔。
肖重吟的事剛剛敗露,轉眼就發病摔死了,任誰都會想到,那個聲稱要為風滿樓報仇的人,也許就混在人群中,並且遠比眾人想像的要可怕許多。他在暗處看著每個人的一言一行,可以隨時隨地取人性命,而他們之中無一人可以倖免,真的就像邪祟一般。
……
有人徹夜未眠,也有夜半被人吵醒的。
寅時將近,恰值好眠。疏影閣外忽然聚集起了許多人,前院的鐵門被拍得「咚咚」直響,眾人提著燈籠,將圍牆外照得亮如白晝。
「蘇大夫!蘇大夫!」人聲一陣高過一陣,慌亂中帶著幾分焦急。有幾個不太客氣的,喊了片刻見院中無人應答,直接翻了牆,打算到房中尋人。
蕭寧淵也匆匆忙忙趕了過來,面上帶著罕見的疲憊,一揮手立刻就有天門弟子上前,將翻牆的人請了下來。他氣沉丹田,說道:「各位,可是院中也有弟子突犯急病?」
眾人紛紛應是,情緒卻有些焦躁。本就是個難眠的夜,好不容易合了眼,同房的師兄弟卻犯起了羊角風,接著,院里的人紛紛發病,能走能跑的沒剩下幾個。他們被掌門支來疏影閣搬救兵,沖著的就是涵淵谷的神醫,然而此刻大夫只有一個,病人卻多得難以計數。此刻聽蕭寧淵的說法,似乎天門派的弟子也犯了病。眾人自知同涵淵谷沒有交情,這大夫恐怕也是難以搶到手。有些機靈的眼角一掃,見松風閣敬亭山莊的弟子並未來,立刻折頭跑去了松風閣求助。
門外的喧鬧一早就將千尋驚醒了,她素來便有起床氣,最煩他人來攪清夢。此刻卻是再難入睡了,骨折的右臂隱隱泛著酸痛,近幾日看來是要有場大雨。她從床上起來,不緊不慢地梳洗一番,頂著兩隻血紅的眼睛,從房中踱了出來,被屋外的冷風一吹,立刻打了一個激靈。
天亮前的一個時辰,正是山上最冷的時候。李隨豫此刻也正從房中出來,身上的衣服穿得一絲不苟,手上還搭著件外袍。見千尋哭喪著臉向前院走去,他立刻上前拉住她,指了指後門,展開了手中的外袍披在她肩上。
後門傳來了輕微的敲門聲,卻不似前門那般喧嘩。門一開,天門派的計雁聲立刻朝千尋恭恭敬敬地一禮,壓低了聲音說道:「事出緊急,夜半打擾,請蘇姑娘隨我走一趟。」
前院傳來了蕭寧淵的聲音,似乎在勸眾人稍安勿躁。但生死關頭,眾人並不買賬,也不知是哪門哪派的小弟子說了什麼,立刻有人爭執了起來。千尋嘆了口氣,跟著計雁聲出門,李隨豫卻站在門內叫住了她,默然半晌才說道:「盡人事。」
兩人從疏影閣后的小道繞開了眾人,千尋卻並未再跟計雁聲走,而是去了霞光閣。那裡的情形也不好,桐山派沒了肖重吟,大弟子已經發病暈厥,剩下的小弟子六神無主、慌亂一片。西廂的燕山派也未好到哪去,張旻宣並無異樣,卻不得不一一查看發病的弟子。他嘗試用內力壓制病情,但全無效果。有弟子認出了千尋,當即用力攥了她的手臂去給師兄弟看病,可轉了一圈,都沒有見到江信風。
計雁聲有些著急,跟著千尋寸步不離,當著燕山派弟子的面卻不好開口。千尋見找不到葉笙歌,只好尋機脫身,跟著計雁聲去了臨風殿。
兩日沒有露面的孟庭鶴此刻正在殿中同弟子說話,面色凝重,帶著徹夜未眠的疲憊。他是個通醫理的,見慣了大場面,此刻雖微微皺著眉,卻並不見慌亂,說話時依舊井井有條。
見千尋進來,他立刻揮退了身邊的弟子,親自迎了上來,一拱手,彬彬有禮地說道:「這個時候讓蘇大夫過來,實在抱歉。我昨日擬了一個藥方,讓弟子先行服用了,但效用不佳,還請蘇大夫賜教。」說著他從袖中抽出一張紙來,遞給千尋,又說道:「山上的藥材有限,即使都拿來用了,最後能喝上的也不過十之二三。不知虞州城回春堂的葯何時能運上山來?」
千尋來時聽計雁聲說了,如今發病的已不下百人。她心知事態緊急,看了藥方,走出幾步放到小几上,剛要開口找筆,就有天門弟子遞了支小豪來。她一邊改著藥方,一邊說道:「回春堂的葯一時半會兒來不了,最快也要申時以後。我現在寫的藥方也只能暫時壓制,藥效過了還會複發,嚴重些的葯都壓不住。」
孟庭鶴看著千尋左手寫字,忽問道:「發病的弟子,我用芒針封穴可能行得通?」
千尋筆下一頓。這羊角風原是水蠱食腦的癥狀,輕則昏厥,重則癱瘓身亡。若非用沐風真氣驅除蠱蟲,即使封穴也無濟於事。這種方法可以救得一人兩人,短時間內卻救不了上百人,何況還有一個葉笙歌躲在暗處虎視眈眈,一個不小心將他惹怒了,其他人不等救治就會被弄死。她抬起頭,向孟庭鶴笑道:「封穴可以一試。」
孟庭鶴還待開口,門外卻匆忙跑來一名弟子,見千尋在,便看著孟庭鶴沒說話。孟庭鶴瞭然,告了失禮,帶著那弟子向無人的地方走去。兩人低語片刻,孟庭鶴卻時不時抬頭看向千尋,等那弟子走了,他才回來,向千尋道:「刑律堂的那名刺客逃走了,聽說是蘇大夫將他捉來的,為免他回來尋仇,請蘇大夫隨我去殿內避一避吧。」
寒鴉逃走了?千尋微微一愣,心思急轉,片刻後點了點頭,道:「好。」
孟庭鶴將她帶到了臨風殿後的一間小室,裡面有卧鋪可供休憩,還讓人給她準備了些晨食。等他走了,有兩名天門弟子持劍守在門口。
用過晨食,千尋心中依舊想著寒鴉的事。按理說,刑律堂守備森嚴,寒鴉經過刑訊拷問,加上之前與蕭寧淵和李隨豫交手時受了傷,行動不便,他如何能逃脫?難道守衛弟子也犯病了?就算如此,他也沒可能逃遠。想到去向不明的葉笙歌,她微微皺起了眉。
她打開門要出去,卻被門口的天門弟子攔下。兩人恭恭敬敬地說道:「孟長老吩咐了,蘇大夫待在此處最是安全。」
千尋道:「無妨,我要回一趟疏影閣,兩位若是不放心,可以跟著我。」
那兩人目光閃爍,對視一眼,又道:「蘇大夫可是要取什麼東西?可否讓我們代為走一趟?」
這兩人依舊擋在門口,面上雖然客氣,但千尋立刻回過味來,難道自己被軟禁了?想起孟庭鶴方才的神情,她心覺必然發生了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那替我將蕭寧淵找來吧,我有話同他說。」千尋說了這句話,也不等兩人答覆,直接回到了房中。
房中有窗戶,卻被釘死了,整個小室頓時成了牢籠。事情想必還是出在寒鴉身上,千尋在房中來回踱步,忽然嘆了口氣,從懷中掏出枚藥丸來,走到門口,對著門縫將藥丸捏碎,然後捂了口鼻退至一旁,心中默數十聲,只聽門口兩人緩緩倒下。
她立刻開門出去,將倒下的弟子扶起,從他的腿上開始點穴,一路向上,點至脖頸。那昏迷不醒的弟子被固定成了站立的姿勢,靠在門外,遠遠地看,就像守在門口一樣。她關上房門,東邊的天際已經微微泛起了亮光,趁著夜色,她飛身上了房頂。
俯瞰天門山,遠處似有幾點的火光在山林中移動,若隱若現,近處也多了巡邏的弟子。她隱身在屋檐下,潛回了臨風殿的前殿,卻聽議事廳中傳來人聲。她無聲地從房梁間掠過,貼身抵在窗戶上方,只聽裡面傳來孟庭鶴的聲音。
「掌門,俞師兄已經追去了。那刺客的事還是交給他吧,畢竟琳琅還杳無音訊。」
「關心則亂。俞師弟辦事一向牢靠,但正因為琳琅還在對方手上,做事難免束手束腳。阿淵,你去。」說話的人是風自在,顯然蕭寧淵也在議事廳中。
蕭寧淵忙道:「是,師父。孟師叔,你可知俞師叔往哪裡去了?」
孟庭鶴沉默了片刻,嘆道:「雲夢崖。那刺客是往雲夢崖去的,已經逃進山裡了。雲夢崖的守衛弟子也都病了,要去你就快去吧。」
蕭寧淵從議事廳中開門出來,千尋縮回房梁的陰影中,看著他離開。只聽議事廳中,孟庭鶴又道:「那自稱涵淵谷的人確實可疑,我將他軟禁了。剛才他還讓弟子來找阿淵,我已經回絕了。」
風自在問道:「師弟何出此言?」
「剛才我試探過他,若是涵淵谷的人,怎麼可能不會沐風心法,有了沐風心法,什麼樣的蠱蟲不能對付?可他卻隻字未提。俞師兄說的沒錯,涵淵谷的人從不輕易出谷,也從不插手江湖中事,更沒人聽說過鬼醫收過弟子。他根本就是個來歷不明的人。」
風自在沉吟片刻,道:「他是沈莊主出面擔保的,怎會有假?」
孟庭鶴道:「沈莊主恐怕也是被騙了。師兄,我聽說他特意找你問過風滿樓的事,可有此事?」
議事廳中,風自在點了點頭。孟庭鶴說道:「涵淵谷的人為何會對風滿樓的事如此感興趣?又有誰能對眾人下了蠱蟲,操縱生死於無形。那人將阿淵騙的團團轉,又讓阿淵徹查這次來客的背景,說是那蠱蟲從南疆來的。師兄,這次的來客我們早有名單,都是白道的老朋友。只有住在疏影閣的那幾個,來歷都有蹊蹺。你想,為什麼每次……」
房樑上的千尋扯了扯嘴角,心中瞭然,不必再聽下去也知道,事情已經一邊倒地指向了自己,他們沒有證據,所以只能將自己軟禁。她掠出臨風殿,避過巡邏的弟子,找了一處無人的屋頂,向著高空吹了聲哨,立刻有一隻雪色海東青從雲端俯衝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