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故事
千尋放下骸骨,起身走到了李隨豫對面,抱腿坐下,問道:「二十年前,天門山發生過什麼?」
李隨豫看著她一副聽故事的模樣,微微一笑,說道:「我知道的有限,只能說個大概,就從詭道之禍說起吧。」稍稍停頓了會兒,他又接著道:「你應該知道,江湖人為何對詭道唯恐避之不及吧?最初只是來歷不明武功心法,還不至於引起江湖的注意。直到承德二年,江湖上發生了數起滅門慘案。因手段十分殘暴,同時驚動了武林盟和官府。半年後,兇手被捉拿歸案,案情也水落石出。原來他修習了一種奇特的功法,短短兩年中功力暴增,但他自此心性大變,行事乖張暴虐,歸案時已走火入魔,神志不清,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此案便是承德年間轟動一時的穎川慘案。事情本該就此了結的,可是沒多久,血案又發生了。見過案發現場的捕快,恐怕一輩子都忘不了那般血腥的場面,因為那已經遠遠超過了殺人的範疇,成了一場殺戮。也正是這些血案,才讓江湖中人發現了詭道功法是多麼危險的存在。」
「為此,武林盟召開武林大會,嚴令禁止各派人士沾染詭道,並將所有被劃歸為詭道的武功寫在了一張榜單上,自然,其中就有鬼蜮修羅掌。」他看著千尋,卻見她一動不動地聽著。
「血案有案卷為證,武林盟召令也有榜單為證,兩者是可考的。之後的事情,卻都是江湖傳聞,便不那麼可靠了。」李隨豫細思片刻,又開口說道:「雖武林盟有令,可也有不尊號令的人。若只因修習詭道的人為禍武林,就將詭道視為邪祟,多少有些難以服眾,尤其是千辛萬苦得到詭道秘籍的人,何況功力暴增卻是事實,因此願意鋌而走險的人不在少數。這些人里,不少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
「不巧的是,江湖上命案一樁接著一樁,但凡手段殘暴些的,都被算在詭道頭上。偷練之人一旦事情敗露,都逃不過身敗名裂、被武林盟追殺的厄運。短短一年中,被劃歸為詭道的人也越來越多,雙方積惡已深,最終演變成了一場詭道與正道之間的相互殺戮。這便是後來人所說的詭道之禍了。」
「果然是場禍事。」千尋見他停下,便隨口應和道,心中卻不由想起了在雲夢崖見到的七星石洞。雖然李隨豫斟字酌句地講述了傳聞的大概,可其中被含混而過的東西實在太多。無論是走火入魔,還是血案,亦或是最後的相互殺戮,都像是任性的線頭,胡亂地糾集在了一起。
「接著便有了天門山之戰。」李隨豫見她想得出神,只繼續說道,「當時的武林盟主,前任天門派的掌門洛沉之,想要出面平息這場災禍。他將扣押的詭道之人帶到天門山,邀請江湖人士前來當面對質。興許他也想到了其中的不尋常之處,才想要借著武林大會,止住無謂的殺戮。」
「只可惜,這場武林大會最終演變成了一場混戰。詭道和正道還是動起了手來,連黑道也攪和了進去。一夜之間有太多人死在了天門山上,其中就包括盟主洛沉之。」
說到此處,李隨豫便停了下來。千尋不由問道:「好端端的,怎麼就打起來了?」
李隨豫笑道:「這我就不知了。江湖中事,瞬息萬變。好端端的大會成了屠殺場,其中的曲折恐怕不足為外人道。就算是流傳出來的,也不過是他人的想象罷了。」
千尋看著李隨豫,忽然笑道:「你一個足不出戶的大少爺,居然還知道二十年前的江湖傳聞。」
李隨豫卻道:「這些事情,江湖中人多少都是知道的,反倒是你,竟一點也不知曉。」
千尋笑而不答,轉頭看著骸骨,說道:「可這與此人有何關聯?」
「我只是告訴你二十年前天門派發生的大事,卻沒說必然與他有關。」李隨豫靠在樹榦上,眼中笑得狡黠,等千尋回頭來看他時,又恢復了如沐春風般的淡笑。
「這個故事你講的可不好,虎頭蛇尾的。天門山上的事情就一筆帶過了。」她起身拍了拍衣擺上的草屑,繞著樹榦走了半圈,矮身鑽進了樹洞里,悶悶的聲音從洞中傳來,「既然這人死前在洞里住了一個月,興許會留下些線索。」
千尋在樹洞中晃亮了火折,伸手在內壁上摸索著。關於詭道之禍和天門山之戰的事情,她卻聽過另一個版本的故事。那時桑丘喝多了,大著舌頭向她吹噓年輕時的英勇事迹。
其實,故事的主角並不是桑丘,而是人稱「青河大俠」的楚銜川。他的般若掌與敬亭山莊的排雲掌並稱雙絕,因出身富貴,為人慷慨,接濟過的江湖人士不計其數,更在青河水患時廣開粥棚,救助百姓,年紀輕輕就成為了響噹噹的人物。後來因家中父母的要求,在青河謀了個官職。
像桑丘這樣的酒鬼,年輕時就已經有了洒脫又落魄的形象,他在青河結識了楚銜川,兩人一起喝了七天七夜的酒,成為了真正的酒肉朋友。桑丘自覺佔了他的便宜,便自告奮勇地跟他一同去查青河的一起命案。
查案的過程桑丘記不清了,因為他跟著楚銜川查案,原本就是想過把癮,只是在捉拿兇手的時候做了回苦力,而查探過程都是由楚銜川的另一位江湖朋友完成的。他最得意的地方,便是他如何大展神威,將已經走火入魔、瘋瘋癲癲,又武功高強、出手毒辣的兇手打得只剩下了半口氣。那時,他仰著下巴示意千尋添酒,鼻孔哼著小調,嘆道:「江湖上人人聞風喪膽的鬼蜮修羅掌,在我桑丘大爺的面前還不是手到擒來。」
桑丘大爺神氣了沒多久,忽然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拉著千尋嚎道:「楚兄啊楚兄,你怎麼這般命苦!我知道你是一時好奇,練了鬼蜮修羅掌,怎麼就被人抓到了天門山,再也沒回來了呢?你知道嗎?小風也不見了,你們都不見了!再也沒有人請我吃白食,喝白酒了!」
桑丘並不知道天門山上發生了什麼,白謖更是很少提起江湖上的事。無論是這個被好奇心害死的青河大俠,還是重出江湖的武林神話天門道人,都沒能為這個故事提供一個精彩絕倫的結局。
千尋暗嘆一聲,摸遍了整個樹洞,終是沒有找到蛛絲馬跡。一想到那具傷痕纍纍的白骨,她心道,死得這樣憋屈,難道就沒有什麼想說的么?
這一夜,她睡在了樹洞里。就在那具骸骨躺過的地方,她慢慢躺了上去,想著這人在瀕死時會看到什麼,想到什麼。外面的月光被完全擋在了樹洞外,裡面一片漆黑。不過就算是在白天,這個樹洞也與夜晚無異。他在這裡等待了一個月,那就說明他還有活下去的*。盼望生的人,同樣也會盼望光亮。他到底是在什麼樣的心情下,爬到了這個漆黑一片的樹洞中,迎接死亡的?
千尋輕輕摩挲著身下的草地,回想著骸骨上的每一處細節,它們像是印刻在了她的腦海中一般。忽然,一道靈光閃過她的腦海,頭骨的面容被放大了無數倍,出現在了她的眼前。眼窩,眼窩周圍的骨頭泛著淡淡的黃黑色。她原以為是歲月久遠被濕氣侵蝕的結果,其實不然。他肩上的劍痕中有毒液滲入骨中的跡象,然而並沒有在全身蔓延開來。那是他中毒后,強行封閉了穴道,將毒液逼出。可是他沒能將毒液逼盡,殘存在經脈中的毒素運行到了人體最脆弱的眼睛,讓他視力下降,最終成為了瞎子。對一個瞎子而言,他自然無法再從光中尋求生機。
指尖傳來刺痛,她急忙縮回手,捏住刺痛的指尖,伸到眼前。雖看不見,卻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她坐起身,從袖中拿出快帕子包在手指上,慢慢走出了樹洞,借著微弱的月光,看清了指尖滲血的小洞。她急忙回身回到洞中,晃亮了火折,查看方才手指摸過的地方。交錯的草叢中忽然閃過一個亮點,她將火折靠近,撥開草叢,見到了一點□□在土層外的針尖,上面還沾著淡淡的血跡,血跡下是斑駁的銹斑。
她摸出匕首,輕輕挖開針尖四周泥土,露出了一整支兩寸來長的透骨針來。他的骨骼上並沒有透骨針的傷口,難道是避過骨頭刺入了臟腑?可是為何會埋在土中?她繼續用匕首翻查周圍的泥土,果然又找到了兩支。參照骸骨原本躺卧的地方,都在腹部周圍。難道是他生前沒能逼出體外,死後隨著屍體腐化,埋入了土中?想到此處,她索性繼續挖土,將屍體周圍的土都松過一遍后,終於在頸椎的下方,挖到了一塊硬物。
那東西埋得並不深,上面的土層很薄,只不過體積並不小。千尋挖了半盞茶的功夫,才從土坑裡抬出了一塊形狀不規則的石板來。她將上面的濕土清理乾淨,卻並未見到特別之處,便隨手將它靠在洞壁上,想要再到土坑裡看看。剛挖了兩下,石板忽然從洞壁上滑落在草地上,發出了嘭的一聲。千尋急忙看向洞外,耳中仍能聽到李隨豫均勻的呼吸聲,心道幸好沒有驚醒他,轉身要將石板推遠些,免得妨礙自己鬆土。手指剛抄到石板下,忽想起自己方才就擦了一面,便慢慢將它翻轉過來。
看著石板背面大塊的泥痕,她眼中緩緩露出了明亮的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