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半日閑
一場急雨使氣候驟涼,兩日來不曾放晴。
蕭寧淵從臨風殿出來時,已過戌時,濃雲密布的天間不見星月。飛廊上點著燈火,遠遠看去倒像是晃動的星子。他重重吐出口氣來,邁步走下了石階。
兩日來,龍淵劍的消息如石沉大海。到山下尋找袁師弟的弟子尚未歸來,那一夜在雲夢崖發生的事情只留下了少得可憐的線索。他重新查看了供奉龍淵劍的石室和七星洞外的石林,卻並未見到打鬥的痕迹。即使是在朱師弟的遺體上,除了那個掌印,全無其他的傷痕。可是,能夠在正面對戰朱從儼時,做到一擊致命的人,在江湖上能有多少?就算殺得了朱師弟,那人又是如何通過石林七星陣,卻又不留下一點痕迹的?
他走上飛廊,目光卻看向了雲夢崖的方向。從荊州趕回的途中,他們先後遭遇了兩次暗殺。第一次是在安城鎮的客棧里,殺手摸進了兩間房間。那時他還不明緣由,心中存疑。之後與李隨豫一同上路,在山中再次遭遇那批殺手,才發現他們的目標並非殺人。訓練有素的殺手總有辦法在黑暗中悄悄接近車隊,伺機動手,或是在他們分散活動的時候,逐個擊殺。可他們糾集而來,發起了聲勢浩大的截殺,甚至想要燒了馬車。現在想來,他們的目的應該也是龍淵劍。
只是,韓洵武將龍淵劍交給他帶回天門山的事,只有他們兩人知曉,為何他離開不到幾日,就已被人盯上?來人為何想要盜取龍淵劍,且不惜派出殺手?那群殺手與雲夢崖失竊之事又有何關聯?
前後兩件事加起來,疑點像重重迷霧一般,而可用的線索卻寥寥無幾。蕭寧淵停住了腳步,暗嘆一聲。龍淵劍位列十大名劍之一,確實受到過江湖宵小的覬覦。只是韓雲起威名在外,江湖中凡提起他的名字,無不敬重,盜賊中但凡有點見識的,都不會去動他的劍。如今韓雲起七七未過,就亟不可待得派出殺手奪劍,難道就為了一柄絕世名劍嗎?
他剛要抬步,卻見自己已在不覺間走到了松風閣。此處是天門派外客的住所之一,晚間已聽風紹晏提起,敬亭山莊莊主沈南風和少莊主沈伯朗被安頓在此,他原就該過來問候一聲,只是突然被俞長老叫去問話。
蕭寧淵抬手扣了扣門,僕役見了他,轉身要去通報,剛走幾步,就聽院中一人問道:「是誰來了?」說話間,他已到了門口,見到蕭寧淵,原本還帶著些愁容的面上,露出了點淡淡的笑意。「下午就到了,他們說你忙著,現在忙完了?」
蕭寧淵跟著他進到院中,兩人在石桌旁坐下,也未讓僕役過來點燈。他問道:「聽說莊主病了,現在可好些了?」
沈伯朗聽了,面上露出了苦笑。不遠處的閣樓里,傳來了幾聲悶咳。那人捂了嘴,極力壓低著聲響。只是在靜寂的院落中,這咳聲依舊清晰可聞。
沈伯朗默默無言,眼中漸漸蒙上了愁色。蕭寧淵抬頭向著閣樓看了會兒,才開口道:「我明日請孟師叔過來看看吧。」
沈伯朗搖了搖頭。「蕭兄,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大夫說要靜養,可他自聽聞韓將軍之事,便四處奔波,未曾休息過。這次祭劍大會,我原是勸他不要來的。」
蕭寧淵頷首,知道沈伯朗說的是什麼。自韓雲起在逐狼峽遇難后,沈南風便帶著敬亭山莊的弟子前往,沒日沒夜地找了三天,才從石堆中挖出了韓雲起的遺體,快馬加鞭地運回京城。皇帝將韓雲起的遺體發還荊州將軍府後,他們又去了荊州協助韓洵武辦了喪葬。蕭寧淵和沈伯朗帶回了韓雲起夫人馮宛娘和護院盧七刀的遺體,卻始終沒有找到小公子韓子凌的下落。那時候,沈南風像是突然老了十歲。
「小公子的下落,我已問了璇璣閣。」沈伯朗說道。
「如何?可有我能效力的地方?」蕭寧淵坐直了身體,問道。
「有人預先將消息買斷了,璇璣閣的規矩,買斷的消息不會再賣給別人。」
「是仇家?那小公子豈不是凶多吉少了?」
沈伯朗默然,良久才嘆道:「是我有愧於韓將軍。」
蕭寧淵陪他坐了會兒,起身打算告辭。忽又坐了下來,鄭重說道:「沈兄,我有事想請你幫忙。」
天色漸明,幾聲清脆的鳥鳴從洞口傳來。
李隨豫醒來時,外袍上的露水還是滲到了裡衣,兩腿卻被包得嚴嚴實實的架在一塊石頭上。他撐著手臂坐直身體,靠在樹榦上,手邊放著一小堆紅色的野果,抬眼就見到了蹲在五丈開外的千尋。她身上的白衫沾了泥水和青苔,青一塊黑一塊的點綴在她纖細的背上。
他動了動腿,痛得眯起了眼。昨日他本以為已經無礙,哪知道了半夜又痙攣起來。千尋給他扎了一夜的針,才稍稍止住了痛,但被蟲咬破的傷口卻化起了膿。忙了一夜的千尋在他迷迷糊糊之際罵道:「你說你沒事運氣沖穴做什麼,點了這麼多就是為了不讓毒素擴散開來,這種媚眼青絲的毒最喜歡往人骨髓里跑。」
腹中正有些飢餓,他拈起一顆紅果子放入口中,酸甜的汁水在齒間溢出,竟十分可口。他又抬頭去看千尋,見她蹲在地上,身子俯得有些低,忽微微挪動了一下,腳邊露出了半個頭骨。李隨豫一怔,原來她將樹洞中的骸骨搬出來了。他也不喊她,只靜靜地看她擺弄。
千尋將外袍墊在了那具骸骨下面,從頭到底仔細地檢查著每一塊骨頭,用手帕沾了水,將長了青苔的地方擦乾淨,又從口袋中掏出一塊圓鏡片,擱在左眼前,湊近頭骨細細打量。
李隨豫看得出,她此時的心情好極了,居然還哼起了斷斷續續的江南小調,口中喃喃贊道:「美,太美了!」
李隨豫好奇,開口道:「這是具女人的屍骨?」
「當然是男人的。」千尋頭也不回地答道,語調輕快極了。
「男人的?那怎麼說美?」
千尋這才抬頭一哂,挪到骸骨另一側,指著下身的白骨答道:「你看這腿骨,雖然現在斷折了,但好在比例得宜,況且骨質細膩緊實,骨管前後寬,左右窄。可見生前必是個身材修長,輕功極好的人。」
千尋搓了搓手,又指著頭骨說:「再看這頭骨,額骨飽滿,眉骨突出,顴骨瘦削,頜骨圓潤,那必定是個深眼窩,鼻樑挺直,面型清雋的俊雅公子。」她深情地摸了摸頭骨,想象著他的眉目,嘆道:「這樣俊美的人,竟讓我遇上了。我說最近怎麼倒霉的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原來都是為了促成這樣一件幸事。」
李隨豫嘴角抽了抽,沒有接話。千尋沒再理他,仍舊擺弄著那些白骨。整個洞中只剩下了頭頂山鳥的鳴叫聲。過了許久,李隨豫嘆了口氣,說道:「過來陪我說說話吧。」
「你說吧,我聽著。」千尋答道。
李隨豫心裡有些悶悶,頓了良久,才幹巴巴地說道:「我腿疼。」
「又疼了?」千尋這才又抬頭看他,放下了手中的東西,走了過來,在李隨豫身旁蹲下,抬手去卷他褲管,「唔,我看看。傷口沒有再化膿,要不我再給你扎兩針?」
李隨豫看著她眼下的淤青,知道她一夜沒睡,有些歉然。見千尋抬頭看他,面上還是露出了些笑意,說道:「你扎吧。」
千尋從腰間取出銀針,跪在他的腿邊,下針的動作十分利落。李隨豫看著她捏針的動作,手指的骨節均勻纖細,不知怎麼忽然想起了「蔥蔥玉指」這樣的詞來。細膩溫熱的指腹壓在他的小腿上,他的耳朵又紅了起來。
撇過臉,他輕咳一聲,問道:「你肩上的傷怎麼樣了?」
「不打緊。」
她答得輕巧,李隨豫也不好追問,頓了會兒,才又說道:「你昨天說的媚眼青絲,是那種蟲的名字嗎?」
「嗯。水裡的那種叫媚眼青絲,會飛的叫三眼紅娘,原本都是百越密林中的毒蟲,用藥餵養培植之後,毒性更強些。」
「你是不是知道那黑衣人的來歷?」
千尋搖了搖頭,答道:「不知道。」
李隨豫看著她下針,片刻后又問道:「那你不好奇?他來了兩次,兩次我們都受了傷。」微微一頓,他又說道,「就算你不怕他下毒,可他的武功比你好,怎麼都不見你擔心?」
「他不是來殺你的嗎?」千尋抬起頭來詫異地說道,「第一次來,大約以為你在我的馬車上,所以交過手后他就撤走了。這次來,也是直接招呼你,我只是順帶的。不過你武功這般好,身邊護衛又多,也沒什麼可擔心的。」
李隨豫看著她的眼睛,心道,武功好你就不替我擔心了嗎?嘴上卻說:「他若對我用毒,再好的武功,再多的護衛,也無濟於事。那些毒蟲無孔不入,沾之即死。」說到此處,他換上了黯然的神色,低下頭,說道,「阿尋,我自幼家教嚴苛,很少在外走動,也沒有什麼朋友,難得有幸結識了你。若我真遭了毒手,還希望你能來送我一程。若能逃過此劫,我明年還請你去流霜居喝桂花釀吃螃蟹。」
千尋手上給他扎著針,聽他說得悲戚,有些好笑。直到聽了最後一句,她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沉思半晌,忽捲起袖管,露出了左手腕上的白玉珠串。她將珠串褪下,遞給李隨豫,笑道:「說好了,明年流霜居,記得訂位子。」
李隨豫見她應了一年之約,心中歡喜,面上卻不動聲色地接過珠串,托在掌上細細看著。那珠串顆顆渾圓,色澤通透,觸感細膩,還帶著溫熱的體溫,隨著動作,玉石相擊,發出泠泠之聲,甚是悅耳。李隨豫手指輕輕摩挲著玉石,心口泛甜,嘴上卻說道:「你還信不過我嗎?明年你來就是,怎麼將這種貼身之物拿來當信物送人。別說是明年,只要我平安無事,你何時想要吃飯都能來找我。」
千尋聞言微微一愣,隨即想到了戲文里才子佳人的故事,但凡公子哥們想要與女子私定終身,必要送個鐲子,再言語溫存一番,說些「收了我的禮,便是我的人」的話。那時她坐在梨園的牆頭直樂,差點把護院招來,白謖不得不匆匆將她提走,鬱悶地問她笑什麼,千尋答道:「昨天和盈袖去菜市買豬肉,結果我倆都沒帶錢,便讓盈袖用她的手鐲來墊付了。等我回去定要問問盈袖,準備何時迎娶那屠夫過門。」
千尋抬手摸了摸鼻子,訕訕一笑,隨即轉身,從李隨豫手上拈起珠串,順勢套在了他的手腕上,拉起他的袖子,左右欣賞了一番,十分滿意地點頭道:「收了我的珠串便是我的人了,無論如何都要罩著你的,流霜居的桂花釀自然也不怕你抵賴。」
李隨豫訝然,有那麼一瞬,他幾乎以為她是認真的,可隨即見到了她眼中促狹的笑意,不由扶額,心道這姑娘喜歡戲弄人的毛病又犯了。他無奈一笑,將衣袖放下,遮住了珠串,看著她說道:「阿尋可要說話算數,不能將我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