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金不換的話語, 突然讓沈浪回憶起了當初的一切。三年前的最初,留在沈浪印象中的,就是梨樹。漫山遍野的梨樹。


  那叢叢簇簇, 阡陌相連的潔白梨花,在無垠晴空之下爛漫綻放,望去簡直猶如皚皚白雪, 渺渺仙霧。


  那正是四月的暖春, 可對沈浪來說,卻猶如嚴寒深冬一樣冷酷。


  他倒在地上, 看著紛揚落下的雪白花瓣, 猶如漫天飛雪,鋪在地上。


  而他倒在花瓣里, 恍若真的陷入森寒雪地。他看著自己的鮮血潑灑在這一片雪白之中, 刺目耀眼的厲害,而失血過多, 也令他的四肢無力,難以站起, 體溫漸漸流失,感到四肢漸漸僵冷。


  那時他才十五六歲, 卻已經很是謹慎, 很是聰明了。很多人都曾覺得自己設下了天羅地網,卻常常被他以出人意料的方式擺脫。


  許多對手和許多朋友都曾不可置信的問他「你還是個人嗎?」,可無論如何,他也總還是個人。


  他的天賦卓絕, 勤奮也絕不輸給任何人,他的武功已經遠超同齡人許多,甚至可以躋身一流高手行列,但那時卻仍有弱點。


  而在江湖上,很多時候,一點微不足道的弱點,可能就是致命的。


  那時候沈浪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會死在那片梨花林里。


  他從不會絕望,他總是從不放棄。無論怎樣的絕境,他總是可以找到逃脫的辦法。


  那時他也沒有絕望,也沒有放棄,他一直在想,一直在試圖找出可以活下去的辦法。


  然後他就失去了意識。


  待到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只覺得腦海中一片空茫,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想不起來。


  他仍能清晰地看見整個世界,卻像是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一樣,無法感知,無法言語。


  他變成了一張白紙,卻甚至忘記了什麼是紙。


  原來那片果林是屬於不遠處一座村莊的村民的。有人家裡的獵犬嗅到了血腥氣,帶著自己的主人朝著梨樹林去巡視,卻發現了一路蜿蜒血跡,便順著那血跡,找到了已經昏迷過去的沈浪,將他帶了回來,交給了阿嬋。


  她那時和弟弟從別處來此定居不久,那一手絕妙醫術,尚未名動江湖,但住在近旁的村民們卻都已經將她奉為神仙,覺得她能起死回生。


  於是沈浪蘇醒過後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阿嬋。


  她那時戴著面紗,一襲白衣,他看不清她的容貌,卻無比清晰地記住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氣,和為他換藥時細膩溫潤的肌膚觸感。


  她就在那張白紙上,第一個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後來沈浪的外傷已然大好,他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自己來自何處,也忘記了說話和寫字,只還記得如何去笑。


  他的面容洗去了血污,又總是含笑三分,討人喜歡,在村中一露面,便不知吸引了多少小姑娘的芳心。


  阿嬋仔細的照顧他,起初並不知道他識字,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有一日,他瞧見書案上放著一本《詩經》,便拿起來翻開看了。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完全不認得上面的每一個字,卻又感覺那麼熟悉。熟悉的好像只是隔著一層紗,而他已經透過那層薄紗,隱約可見它們真實的面容,卻又遲遲不能完全窺見真相,叫人著急。


  阿嬋進來的時候,瞧見他捧著《詩經》怔怔的看,就教他識字。


  她跟她弟弟一樣,話很少,如非必要,絕不開口。但她教人的時候,就不得不開口。


  她的聲音很溫柔,溫柔的像是陽春三月的風,她按著《詩經》上的字,一字字的念給他聽:「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她就這樣為他將籠在他心裡的那層紗慢慢揭開,她讓他的世界重新變得無比明亮,無比的清晰。


  她只要將那句詩念上一遍,他就能夠記住她念出的所有字句,到了後來,她只要念出上一句,他便能直接說出下一句。


  她念:「出其東門,有女如雲。」


  他就接:「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她念:「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他就接:「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她覺得他在戲弄她,就羞惱道:「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他就笑著說:「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那時候她一個人住在小村的僻靜角落裡,雖然是個女子,卻把自己和沈浪照顧的很好。


  而屋裡風乾的臘肉和鹹肉都吃完之後,傅鳴才出現。


  他好像是掐著阿嬋吃完肉食的日子回來的,但多了沈浪之後,那些肉類就在他回來之前消耗的快了些。


  所以從一開始,傅鳴就不大喜歡沈浪。


  他覺得他來歷不明,又一身是血的倒在梨花林里,顯然是江湖仇怨,綠林中人,恐怕會引來麻煩。


  阿嬋在他身邊顯得溫軟和順,聲音低柔卻不肯退讓:「那你要他到哪裡去?他連自己叫什麼都記不起來。」


  傅鳴是個語氣很強硬的人,他看起來好像絕對不會聽從任何人的話,但他卻偏偏很聽阿嬋的話。


  他只好讓沈浪留下。


  而傅鳴似乎有要事在身,不能久留,每過一段時日,便要出去一陣,在他離開前,他會上山捕獵,儲備好他不在時阿嬋一個人夠吃的肉食分量。


  她很擔心他。沈浪看得出來,但傅鳴那麼珍視自己的姐姐,明知她會擔心,卻還是要走。


  而她也一直忍耐著,從未阻攔過他分毫,絕不肯讓他不安。她寧願等他離開之後,一個人躲在房間里偷偷哭泣。


  那麼,那就一定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而這件重要的事情,一直都是他們姐弟間最深的秘密。


  直到恢復記憶之前,沈浪都不知道那個秘密究竟是什麼。


  但在傅鳴離開時,他認完了字,想起了如何說話,也慢慢地重新掌握了自己的武功。


  他不再是需要阿嬋照顧的病人,他成了可以照顧她的男人。


  他與阿嬋漸漸熟稔,原本是她手把手的教他寫字,後來卻是他握著她的手,教她練習。


  她為他撫琴,盛夏之時,帶他去看村落後的一大片荷塘,花光樹影,蟬鳴嘈雜,卻又無人聲,反而更顯清幽。他們躲在樹蔭之下,沈浪不知道從哪裡學會了製作魚竿,便在濃蔭之下結餌垂釣,阿嬋便在一旁結起風鈴,掛在荷塘邊的樹榦枝丫之上,有風吹過,便發出叮叮噹噹的清脆悅耳之聲。


  她坐在他身邊,捧著臉頰,仰頭凝望著那風鈴之時,頗為嬌憨。沈浪常常含笑望著她,就連有魚上鉤,也並不收線,反而任其來去。


  但每到傍晚,這懶懶散散,看起來對什麼事情都不在乎的少年,還是經常能為晚飯多添一條鮮嫩肥美的大魚。


  不過身在在蔭下還好,若是被炎炎夏日的陽光直接照射到,阿嬋便會十分厭暑。她極不耐熱,身著輕紗,一頭烏黑秀髮必定全部盤起,露出白皙細嫩的修長脖頸,卻仍要熱的雙頰緋紅。


  沈浪倒是寒暑不侵,他便跟在她身後,搖著傅鳴從外頭帶回來的紈扇,為她扇風。但阿嬋仍顯不夠,最後還是換上了更大的芭蕉扇。


  她怏怏的卧在竹榻之上,動都不想稍動,也不肯吃熱食,甚至不想吃飯,只想喝粥。


  而和沈浪度過的夏季,可能是她第一次和外人一起。最初她還不敢取下面紗,那層輕紗儘管單薄,卻總歸覆在面上,不夠透氣,更加難熬。最後還是沈浪看不過眼,望著她不住嘆氣,嘆的她自己忍耐不住,取下了面紗,總算鬆了口氣。


  她鬆快了許多,卻讓沈浪怔愣良久,然後又是搖頭,又是嘆息。


  他那反應,讓阿嬋不解的瞪大了眼睛道:「你怎麼啦?我長得讓你很失望么?」


  「唉,」沈浪嘆道:「之前我想,即便你貌若無鹽,我也認栽了,豈料你竟然如此美麗,我怕是已經栽的站不起來了。」


  阿嬋這才粲然一笑,宛若明珠生暈,滿室生輝。


  那段時日,現在想來,竟是他這一生中最為快樂明麗的歲月。


  因為他忘記了一切,於是可以暫且放下自己的責任,自己肩上的重擔,那麼放心的盡情去享受,去放鬆,去快樂,去愛。不像之前,也不像之後,他縱然是在歡樂之中,也忘不了一切痛苦之事。就算眼中所見的全都是快樂的人,心裡也會時時浮現出一些痛苦的人的影子。


  他既不會意氣飛揚,志得意滿,也不會意氣沮喪,心懷不忿。他永遠都保持著清醒,這在別人看來,也許值得羨慕,但只有他自己清楚,一個人若是永遠清醒,無法迷糊,卻是要比別人痛苦許多的。


  但他是九州王沈天君的兒子,他出身簪纓世家,他一個人要闖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他心事重重,但別人永遠也不會知道。別人只瞧得見他的微笑。


  他只願以自己的歡笑與別人分享,而不願用自己的痛苦來使別人煩惱。


  他已經學會將心事隱藏在微笑中。


  他只與阿嬋一個人分享過他的痛苦,他的迷茫,還有他完全敞開心扉的感情。


  他與阿嬋春天攜手漫步在潔白如雪的梨花林下,徘徊不去,便是一對神仙眷侶;夏天瞧著她蜷在屋內,輕薄紗衫,悶悶不樂,由著他去逗弄,每次她忍俊不禁,沈浪心中便泛起一股莫大的滿足;秋天則有楓林遍染,山頭紅遍,賞桂賞月,泛舟湖上,有時候笙簫歌唱,煮茗清談,阿嬋琴藝出眾,歌喉清婉,翩然起舞之時,宛若洛神凌波而來;而冬天白雪皚皚,嚴寒酷冷,傅鳴和沈浪打下的獵物,足夠她十個冬天每天都披著不同動物的毛皮。


  她那麼厭暑,卻極為喜歡冬天,不管雙手凍得通紅,只要下雪,就一定要去外面堆起雪人。


  她堆雪人的技術實在不好,總是堆得歪七扭八,卻執拗的說那就是沈浪。他也只得依她。


  而傅鳴不久就知道了阿嬋在他面前取下了面紗的事情,他的面容誰也無法窺見,卻能從語氣聽得出來,他簡直是咬牙切齒。


  他對著沈浪冷冷道:「你想要怎樣的死法?」


  沈浪無奈道:「我還有沒有第二種選擇?」


  他不等傅鳴說話,便先微笑著道:「我可不可以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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