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向左走向右走
源夏跟她一間酒店,她本來是今天下午的飛機,結果航班因為天氣原因取消了,只能改簽成明天早上。此時參加完品牌舉辦的晚宴,她也匆匆忙忙地從外面趕回來了。
她看到馮小滿在等電梯,走過去跟她打聲招呼:「小滿,你還好嗎?」第一次來例假就得被冷風吹,真是造孽。
源夏的嗓子現在已經啞得厲害,幾乎都發不出聲音來了。她也是一臉病懨懨的模樣。
馮小滿疲憊地點點頭:「還行吧。」她其實知道有一個可以緩解喉嚨疼痛的方法,就是在喉結附近揪痧,揪出血點就好了。她媽以前咳嗽時就這麼做過,效果挺好的。然而對於源夏來說不行,因為脖子也是模特兒身體需要展示給眾人看的一部分,她不能毀了源夏接下來的的秀場生涯。
源夏看她,嘆了口氣道:「你也感冒了。」
馮小滿還能微微地點頭,她現在頭重腳輕的,鼻子塞得難受。她需要回去,立刻躺在床上休息。
兩人都覺得不舒服,也沒有精力再繼續交談什麼。出了電梯以後,只用眼神示意打招呼,然後各自回自己的房間。
馮小滿其實很想泡個澡。著涼感冒的時候,泡個澡,感覺會舒服很多。可惜的是她現在的情況,不允許。她只能簡單地沖洗一下身體,然後站在浴霸底下,將自己的身體烤熱了。她此時真心懷念在藝術體操隊時蒸桑拿的感覺,對,痛痛快快地蒸上半個小時桑拿,出一身臭汗,然後,應該就會好很多。
子夜時分,馮小滿被小腹的一陣陣抽痛給吵醒了。她不得不蜷縮起身體來,想讓自己的肚子好受一點兒。一時間,萬般委屈與孤單湧上心頭,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這樣的孤獨與無助。在她經歷著從幼女到成熟女性轉變的時間段裡頭,她只有她自己。她唯一能夠依靠的,也只有她自己。
被子似乎是冷的,攏不住熱氣。
馮小滿爬起身來,燒了一壺熱水,然後小心翼翼地灌進了一個空酒瓶當中。她今天很想去找一個熱水袋的,可惜時間太緊,她沒有找到。這個酒瓶是晚上走秀的時候,後台為模特兒們準備的香檳的酒瓶。被她問工作人員討來了充當暖水袋。
她往瓶中灌熱水的時候,特別害怕這個瓶子,會因為受熱突然間炸開。為此,她還特地用吹風機對著瓶子吹了半天的暖風。聽到吹風機嗚嗚響的聲音時,她自己不知道是想笑還是想哭了。自製的熱水瓶,給了她肚子溫暖的安慰,她又重新蜷縮回床上,慢慢地睡著了。
沒有時間哭泣,也沒有時間哀怨,天亮以後,還有新的工作在等待著她完成。
第二天一早,她神采奕奕地出現在拍攝現場時,誰也看不出來,這個女孩昨天晚上都沒有好好睡上幾個小時。既然選擇這條路,那麼所有的苦和累,都得咬咬牙咽下去。
後來馮小滿參加訪談節目的時候,被問到這些事情。主持人問她,是不是覺得特別委屈,太辛苦了,居然要付出這麼多。
原本可以用來煽情灌心靈雞湯的好時機,馮小滿卻特別耿直的回答道:「不覺得呀,因為我收穫的也多啊。既然廠商給了我那麼高的廣告代言酬勞,那麼,我付出的勞動起碼要對得起這些酬勞。」
當時她的話,還引起了不少非議。很多人覺得她這樣子說話特別毀她的人設。原本多健康積極向上的奮鬥少女形象,一下子就成了「給錢就行」的拜金女郎。
馮小滿為此還特地在自己的微博跟特推上,做了詳細的說明。她完全不覺得憑藉自己的勞動掙錢,掙更多的錢,有什麼可恥的?
「在我作為運動員的時代,我就想著比賽獲獎能拿獎金,實在太好了,因為獎金是對我成績的肯定,也是對我個人能力的肯定,我很高興。同樣的,現在作為NewSupers我很驕傲,作為MoneyGirl,我也很驕傲,因為我的商業價值也證明了我的職業價值,我是被客戶跟市場所需要的。」
真是開玩笑啊,職業義工也是有工資的。錢是最俗也是最脫俗的東西。
愛錢的馮小滿在又凍了一天之後,總算完成了這次廣告拍攝任務。她相信她的面色,肯定能夠達到白凈通透的效果。因為被冷風吹得面無血色,能不白嗎?
她臉上唯一的妝容是口紅,而且是極為艷麗的口紅,白得像背景板一樣的連,漆黑的烏髮與劍眉加上烈焰紅唇,形成了一種特別震懾人的組合。馮小滿說不清楚這樣的她美不美,但她得承認,看過成片之後,她自己居然睡覺時都夢到了這張臉。她將香檳酒瓶子往肚子上滾了滾,憂傷地想,說不定丁凝說的是對的,她就是個妖怪。
馮小滿孤孤單單地回到了酒店,此時源夏也已經走了。她嘆了口氣,悲傷地發現想找個人聊聊天都不行。她放了半缸熱水,費勁吧唧地將房間裡頭的椅子挪進浴室,然後自己坐在凳子上開始半身浴,上半身靠浴霸烤著,從膝蓋起全部泡在熱水裡頭。
她長長地吁了口氣,熱水以及灑在熱水中的芳香精油讓她鬆弛了下來。這樣的辛苦,讓她彷彿又回到了當初拚命參加比賽,拚命刷取積分,又拚命參加各種表演賽跟商業活動來確保自己可以參加A級比賽的時光了。永遠沒有停下來的時候。用丁凝的話來形容,就是像跟被狗攆了一樣,只能拚命的往前奔。
熱氣氤氳中,精油淡淡的橙香味令她心情放鬆了不少。馮小滿幾乎快要烤著椅子睡著的時候,聽到了外面有人敲門的聲音。
她有點兒驚訝,因為每天結束工作回到房間以後,她的經紀人並不會再來找她了。他們的交集幾乎只出現在工作時間裡。她以為是經紀人為了獎勵她的辛勤工作,為她叫了客房服務,趕緊起身穿睡衣,去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可是讓她沒想到的是,房間門口站著的人,居然是赫主任。
馮小滿看著赫主任有點兒尷尬。
赫主任見到穿著睡衣的馮小滿也有些反應不過來。他訥訥道:「你這麼早就睡覺了呀。」
馮小滿點點頭,用濃濃的鼻音開了口:「感冒了,想找點睡。」
赫主任更加不好意思起來,他好像選了一個非常糟糕的時機過來。
馮小滿讓赫主任稍等片刻,她回房間重新換好了衣服,帶著赫主任去樓下的咖啡廳裡頭說話。
明明她年紀小,還不滿十八歲。可是赫主任卻奇怪地發現,似乎是她在掌控著兩人之間的主導權。他嘆了口氣,小丫頭已經長大了。現在她已經不是那個小孩子了。
馮小滿給赫主任要了杯熱飲外加一份葡式蛋撻,自己則坐在咖啡廳裡頭一杯接著一杯的喝著熱水。她鼻塞頭暈,感覺很難受,但是既然赫主任已經千里迢迢地趕來了,她總不能就這樣將人拒之門外。
赫主任表示他這趟來是想跟馮小滿好好談一談申訴的事情。這一回,國家隊準備將對國際體操聯合會執委會的決定向國際體育最高仲裁法庭提出上訴。
「不就是打洋官司么,不就是要去洛桑么,咱們不怕。」
馮小滿沒有作聲,只喝了口白開水。赫主任不會為了這點兒小事跑一趟的,這種事情一個電話就可以解決。
果不其然,赫主任嘆了口氣:「現在這情況,你也看到了。內憂外患,隊伍建設都成問題。你別放鬆了對自己的鍛煉,後面還指望著你能回來把旗子扛起來了。」
被寄以厚望的馮小滿卻面容平靜,一語不發。
赫主任絮絮叨叨地告訴了她,他已經在全國範圍內開始了新一輪的選拔,迅速將優秀運動員給補充進來。孫岩、丁凝還有李珊珊的出走,給國家隊造成了巨大的打擊。他們現在就面臨著無人可用的窘狀。就連龐清這樣的老將,原本已經退役去學校上學了,也不得不硬著頭皮重新回來繼續訓練。她不披上國家隊戰袍的話,到了三月份的法國埃松杯,中國隊連一支完整的參賽隊伍都拿不出手。
馮小滿諷刺地想,拿不出手就棄賽好咯。直接一個為亞錦賽或者亞運會養精蓄銳的理由就能搪塞過去,漫不經心地找借口不是有些人最擅長的么。她一口接著一口喝白開水,卻始終並不接話茬。
赫主任嘆了口氣道:「小滿啊,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委屈。我老實跟你說吧,他們叫我回去接管國家隊的時候,我老婆跟孩子都不願意。我心裡頭也不舒服。我好不容易建設起來的隊伍,齊齊整整地交出去了,被別人折騰得奄奄一息了,收不了場了,總算又想起來要奧運會金牌啦,就把我給叫回來當救火隊。他們把我當什麼了?」
「可是沒辦法呀,我放不下。人家不當一回事兒,我當一回事啊。我都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對藝術體操這麼個體育項目放不下了。」他喃喃自語道,「做點兒事情怎麼這麼難呢?可是,既然已經做了,我總要想盡辦法好好做吧。」
見馮小滿始終不給個反應,赫主任也不催促她,只將自己接管國家隊以後所有的事情安排,都娓娓道來。
這一回他準備將錢苗苗再給送到俄羅斯隊去訓練。原本還想養著孩子,讓她在少年組裡頭混一混。可是現在看是不行了,只要一滿十六周歲,她就必須得出來參加比賽。不然實在沒有什麼好人選。陳美的綜合素質差了些,後來又被退回省隊,耽誤得人差點廢了。這次回來以後,小孩子練得辛苦,但是資質條件擺在那裡,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希望。
馮小滿喝完了杯中的開水,突然間開了口:「主任,我來例假了。」
赫主任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接這姑娘的話茬。她一個小姑娘家,跟他一個大老爺們,說這個實在是讓他不曉得該怎麼接話。
馮小滿繼續說下去:「身體發育期,對每一位藝術體操運動員而言,都是一個艱難的時期。能扛過去的都不容易。後面我會發胖,我的骨頭會變硬,我的體重也會增加。這是必須的,因為沒有足夠的脂肪作為支撐的話,我的月經會紊亂。」
她閉著眼睛,醞釀了一下情緒,才能夠將剩下的話一氣兒說完:「我以前一直悶著頭不停地練藝術體操,我不知道例假對我而言意味著什麼。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講,我是厭惡這個女性成熟的生理標誌的。但是,這一次我想好好地做一個普通的女人。」
如果練藝術體操的話,很有可能,她後面會出現運動性閉經。她查過資料,當體重減輕百分之十到十五,體內脂肪含量丟失百分之三十的時候,就有可能會閉經。
赫主任看著馮小滿,沉聲道:「那你是個什麼意思呢?」
馮小滿搖搖頭:「我不知道。老實說,如果是一個月前我的處罰決定撤銷了,我大概有信心讓我恢復一個月的訓練,我就敢上埃松杯比賽去。可是現在,我覺得我已經沒有這個信心了。我不知道,即使我拋下一切,重返賽場以後,究竟會怎麼樣?我想給自己放個假,我想讓自己輕鬆點兒。藝術體操就像藤蔓一樣,它拯救了我,但同時它將我纏繞著,深深地嵌入了我的骨血當中。我沒有辦法剝離出來,但是我真的想輕鬆一點兒。起碼暫時,我更加喜歡現在的自己。」
赫主任覺得自己聽不懂馮小滿究竟想要表達什麼意思。他甚至有點兒後悔,不應該這麼莽撞地跑過來。最起碼的,他應該將王部長還有陸教練她們帶過來。可惜的是那個姓李的手太黑,把薛教練給趕走了。不然的話,要是有她師傅還在國家隊裡頭,馮小滿應該能聽勸。對,還有龐清,龐清跟她關係好,馮小滿又聽龐清的,應該把龐清叫過來,好好勸勸這丫頭。
其實赫主任最擔心的事情並不是馮小滿的申訴被駁回。他覺得即使不讓參加比賽,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們中國自己舉辦邀請賽,把高手叫過來跟馮小滿同場競技。或者就讓她在莫斯科一直訓練著。反正即使禁賽兩年,奧運會的時候,她總歸是能上場比賽的。
他怕就怕馮小滿不願意了,她不願意過這種生活了。這個丫頭片子能耐大,離開了比賽場到了其他地方,照樣可以混的風生水起。
赫主任的女兒拿著時尚雜誌給他看,說馮小滿是亞洲時尚界的第一代領軍人物,是紐約時裝周上的新寵兒。
女兒說她又為國爭光了,赫主任一點兒也沒有覺得驕傲。他的心抽著疼。越是這樣,馮小滿越不會願意回來。講到底,比賽場上哪比得了那個圈子那麼惹眼啊。雖然按照他老派人的想法,那些模特兒都是空有其表的花瓶,就是個空架子,完全不能跟藝術體操運動員相提並論。可是,起碼在大眾眼中,這些名模可比藝術與體操運動員吃香多了。
他跟人打聽來的消息,就馮小滿現在的身份,走一場秀起碼都是大幾萬的起步價,關鍵是還請不到人。人家是給世界大牌走過秀的,不會輕易在國內接走秀活動。
赫主任沒敢聽馮小滿繼續說下去,他怕從馮小滿口中聽到她以後都不會重返賽場的話。他匆匆忙忙地強調,他明白馮小滿的心情,上訴的事情她就別擔心了,國家隊一定會早日幫她洗刷掉冤屈的。
馮小滿也沒有跟赫主任再分辯什麼。她的嗓子挺疼的,而且還沒什麼力氣。
赫主任要告辭的時候,忍不住冒了句:「你看看你,生著病還得工作,我看這個也沒有人家說的那麼好。」
馮小滿微微地笑:「龐清姐骨頭斷了還得上場比賽,我大腿拉傷一樣得上去跳來跳去。比起那些來,我真不覺得現在有什麼。」
她點點頭,在咖啡廳門口與赫主任道別,轉身朝電梯間走去。
赫主任看著這丫頭細條條的身量,忍不住嘆氣,這孩子比起他去年最後一次看她時,又長高了。
馮小滿一回到房間裡頭,趴在床上開始睡覺。她原本以為這一晚上她會思緒萬千,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可實際上,她幾乎一躺進被窩裡頭,就昏昏沉沉地睡熟了。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她得養足了精神,好好去經營自己的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