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我要改名字
房門響了,川川幫馮美麗將大桶從三輪車上搬下來。
馮美麗是個閑不住的人。吃過晚飯,送走最後一個小飯桌的孩子以後,她又打了豆漿,去離小區兩里地的高中門口賣豆漿。也不做其他人生意,專門等著學生下晚自習,買杯熱乎乎的豆漿喝。不過兩個小時的功夫,也能賣出去三四百杯。一杯純豆漿一塊錢,加了紅棗的就是一塊五,一晚上下來,刨除成本,足足能掙到一百五十塊了。
她美滋滋地遞給川川五十塊錢,因為原料錢她出,機器也是她買的。所以她跟這孩子商量好了,按照2:1的比例分錢。
一開始川川不同意,覺得自己佔了人家的便宜。還是馮美麗一瞪眼:「你別含糊,要是沒你這麼個大小夥子在攤子上鎮著,保不齊就有人來找麻煩。」川川這才勉強答應,卻再也不肯收馮美麗母女倆的房租了。
馮美麗還沒有來得及喊女兒出來喝杯豆漿,周小曼就衝出了房門,一頭扎進母親懷裡,叫了一聲:「媽媽。」
這麼猝不及防的撒嬌,讓馮美麗有些不知所措,她只能徒勞地喊著:「哎哎,小滿,媽身上的衣服還沒換呢。」
川川默默地看了眼母女相擁的場景,悄無聲息地轉身走了。臨走時,少年還沒有忘記帶上屋子門。
馮美麗樂呵呵地摸著女兒的腦袋,柔聲問道:「小滿一個人在家裡害怕了?是媽不好,耽擱了時間。以後媽肯定早點兒回家好不?」
周小曼蹭了蹭腦袋,半晌才冒出一句話:「媽,我想改名字,我不要跟那個人姓了。我叫馮小滿,我不叫周小曼。「
馮美麗愣了一下,她倒是沒想過一定要讓女兒跟自己姓什麼的。在她眼裡,跟誰姓並不重要,看的是跟誰親。
她拍了拍女兒的背,好聲好氣道:「好好好,我家小滿想叫啥名,就叫啥名。」
周小曼這才安心下來,改名就是改命。她就不信了,這輩子,她還會重蹈覆轍。
馮美麗怕女兒學了一整天,腦子都糊了,一邊數錢,一邊笑呵呵地跟女兒憧憬著未來。現在她一天下來,起碼有兩百多塊錢的純收入。照這樣下去,再好好攢個幾年錢,她們娘兒倆也能買棟房子。
周小曼心中一動,興匆匆地跟她媽強調,不能等著攢足了錢。她們只要湊夠了首付,就得趕緊買房。趁著現在房價便宜,早點兒下手,以後就不用有那麼大的負擔。
她盤算著,目前手裡現有的錢,她們母女的積蓄全部加在一起,也有兩萬塊了。不求多好的地段,也不要多大的房子,五六十個平方米,能裝下她們母女就好。
馮美麗聽了嚇得不輕。女兒說房子便宜,可哪裡便宜呢,一平方米就要兩千塊,就是一套小房子,也要十來萬啊。她又不是短鐵飯碗的國家工人,單位分房子,一套房改房才萬把塊錢就能到手。
周小曼連忙給母親洗腦:「媽,多出來的錢,咱們可以問銀行貸款啊。到時候再慢慢還錢。」
馮美麗對於貸款,還沒什麼概念。當她從女兒口中得知,就是要問銀行借錢的時候,她便本能地犯難了。
這位勤勤懇懇的女人,老實又要強了一輩子,不願意的就是手心向上。
手心向上對人,平白便矮了別人半個身子。
周小曼笑了:「媽,這有什麼關係。我們問銀行借錢,又不是在占銀行的便宜,我們還要付利息呢。銀行巴不得我們問它借錢,這樣她才好掙錢啊!」
馮美麗不吱聲,對於女兒,她從不隨口承諾,而是言出必行。
她琢磨了半晌,才道:「這事兒,你讓媽再好好考慮考慮。嗯,你先不要煩神,這不該是你要煩的事情。」
周小曼點點頭,既然她媽已經答應考慮了,自然就不會這麼敷衍她。她知道,她媽一直覺得自己這個女兒跟著她,受苦了。沒有大房子住,沒有好衣服穿,也沒有什麼能讓她拿得出手的東西。
其實周小曼的愧疚更甚,她覺得自己無能。她一個經歷了兩世,上過大學的人竟然沒有能力讓母親過上好日子,反而需要母親起早貪黑的忙,掙錢給自己花。
馮美麗給泡著的豆子,過了一遍水,然後催促女兒早點上床休息。
周小曼心疼母親,第二天凌晨三點半就要起床,磨豆漿做豆花。她趕緊刷牙洗臉,爬上了床,催促母親也一塊兒過來睡覺。
馮美麗抱著女兒,輕輕拍著她的背,嘴裡哼著古老的童謠。
這一幕要是看在外人眼中,其實有些詭異。因為周小曼現在已經是個十四歲的大姑娘了。可是這對母女,卻非常享受這樣的時刻。她們之間有著多年的空白,還經歷過失去對方的痛苦。那些被截取的時間。需要她們一天一點一滴的去填補充實。
周小曼在母親輕輕哼唱的歌謠里,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上午的數學課,肖老師沒有過來,臨時換成了化學課。
化學老師表示,肖老師請假了,具體情況他也不清楚。
班上同學都面面相覷,不知道肖老師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石凱冷笑著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直接無視了同學往他跟周小曼的臉上投來的探尋目光。
男生愈發看不起肖老師這招以退為進。來這一手算什麼?給學生施壓嗎?整個省實驗中學又不是除了他肖老師的以外,沒有另外沒有其他數學老師了。他不教書,自然會有其他人來教。
數學課代表曹魏看上去很難過,他默默地將數學書又放回了課桌肚,拿出了化學書,不做聲。
周小曼沒有任何反應。好像那些盯著她瞧的目光完全不存在。她翻出了化學書,攤開來,認認真真地聽課。
一堂課結束以後,班上開始炸開了鍋。不少人交頭接耳,小聲討論著肖老師究竟怎麼了。他這是真的身體不舒服或者家裡有事,還是純粹因為昨天的事情氣到了。
盧佳佳因為住的離肖老師家近,不少同學也過來問她打聽。女孩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搖搖頭表示不知道,她也沒聽說肖老師家裡出了任何事。
石凱被一群男生圍著,梗著脖子道:「他能出什麼事情啊!不過就是擺架子,逼我們低頭而已。我還偏就不低這個頭。我就是吃軟不吃硬。別以為來這一手,我就先會向他賠禮道歉。他上課重要,我的時間就不重要了嗎?我才不會陪著他,繼續浪費時間。他一屆學生出不了成績,還有下一屆給他實驗。我呢,我能過幾年初三啊!」
邊上人一直勸說著石凱,不要跟老師這樣硬碰硬。然而效果適得其反,石凱越發堅定了對肖老師的厭惡。一位老師最起碼的職業道德都沒有。就因為跟學生發生了不愉快,就拿不上課來威脅學生。多大的人啦,還老師呢,幼稚不幼稚。
有人覺得過意不去,他們把肖老師逼得都不來上課了,似乎太過了。
周小曼放下了手裡的化學練習冊,突然開了腔,聲音不高也不低:「我不知道,我沒有說過肖老師不配當老師之類的話。肖老師今天為什麼不來上課,我也不清楚。你們不用再問我了,怎麼問我還是這句話,我沒有背後告黑狀。這種事情我不屑於去做。什麼事情,當面鑼對面鼓,說清楚。」
說著她將筆往筆袋裡一放,直接起身出了教室。
班上同學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反應。石凱氣憤地踢了一腳凳子,怒罵那個一直在勸他跟周小曼去和肖老師道歉的同學:「你們這下滿意了!」
一眾同學頓時噤若寒蟬。
十一月的上旬的風,還不足以讓周小曼成為秋風中的蟬。她穿著燈芯絨風衣外套,蹲在樓梯拐角的角落裡,看著欄杆下面花壇發獃。這個時令的菊花,正是妖嬈的時候,絲絲縷縷,婀娜多姿。
周小曼出神地看著菊花,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她嗅不到菊花香,但這淡紫粉紅鵝黃雪白,卻讓她得到了無聲的安慰。焦灼煩躁的心情,也奇異地好受了一些。
樓梯上響起了「咚咚"的跑步聲。周小曼沒有回頭,吳昊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男生跑得氣喘吁吁,看著對方沒有回頭的意思,他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想了一會兒,吳昊也蹲在了周小曼旁邊,期期艾艾道:「那個,我想肖老師可能是身體不舒服,他的身體不太好。嗯,他應該不是在生你的氣。」
周小曼原本有些平緩下來的心情頓時又糟糕了起來。她很想直接懟一句回頭,肖老師生不生氣,關她什麼事!
不過她還是選擇了沉默。
吳昊支支吾吾的安慰著周小曼:「那個,我聽說你的事了。你看啊,所有的偉大的運動員都會碰到各種各樣的事情。不是說了么,簡單簡簡單單就能獲得成功的人,一定不是大成就。」
周小曼突兀地笑了,聲音聽上去有種說不出的調侃的以為:「嗯,失敗乃成功之母嘛,對不對。其實更多的時候失敗,是失敗之母。」
吳昊愣住了,一時間不知道該怎樣接周小曼的話。
女孩子站起了身,輕輕地活動了一下自己的腿腳。她居高臨下地看著還蹲在地上的吳昊:「我謝謝你的關心,但我不需要你的安慰。我自己知道該怎麼辦。我也不需要你們的提醒。謝謝,但是這些已經給我增加負擔。」
吳昊一下子漲紅了臉,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擺。
周小曼對他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她怕自己會控制不住情緒,遷怒於無辜的同學。他們說的都沒有錯,她應該體諒肖老師。可是她的難過,她的失落,她的憤懣,又該怎麼去哪裡尋求解脫?
上午的課程結束以後,周小曼連童樂都沒等,自己一個人背著書包走了。
童樂跑到三班來,沒見到周小曼,奇怪地問陳硯青究竟怎麼回事。
陳硯青搖搖頭,小聲道:「小曼好像很不開心。」
童樂皺了皺眉,肖老師也教他們班數學。他請假沒來學校的事,童樂又怎麼會不知道。
石凱在座位上陰沉著臉,冷笑:「有種他就一直別來。誰稀罕他不成!」
曹魏原本都要去食堂吃飯了,聞聲立刻大聲道:「我稀罕!」
然後兩個男孩子就這麼在教室里吵了起來。
童樂聽了頭疼,琢磨著自己要不要不請自去,上周小曼家找她去。
陳硯青搖搖頭:「算了吧,我看你還是別觸霉頭了。小曼後面兩堂課根本就不搭理任何人了。我看她想自己一個人靜一靜。」
周小曼一直到了家門口,才勉強在臉上擠出笑容來。
馮美麗的心情倒是不錯。趙老師今天陪著她去派出所打聽了,像小滿這種情況,是可以改名字跟她姓的。就是要用戶口本,還得再聯繫周文忠有點兒噁心以外,其他的問題都不大。因為派出所戶籍警的兒子就是小飯桌的學生,所以今天的事情進行地格外順利。
周小曼回家拿東西,準備去隊里訓練。馮美麗招呼她吃中午飯,她一點兒胃口也沒有。還是被她媽硬壓著,她才勉強吃下了小半碗飯。
馮美麗又拿了一兜蘋果出來,叮囑女兒帶到體校去吃:「我問過你們隊醫了,你是可以吃水果的。」
周小曼只好點頭應下,心裡吐槽,是啊,隊醫沒告訴她媽前提。前提是,她得不吃飯。
得而復失的帶操成了壓在她心頭的一塊巨石,讓她哽得難受。胃裡吃下去的東西,似乎也不會消化了一樣。她出了小區大門,甚至忍不住在垃圾桶上嘔吐起來。直到胃裡空空如也,她才感覺好受一點兒。
周小曼買了瓶最便宜的礦泉水,慢慢漱口。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她狼狽不堪的那一面。
回到體院基地的第一件事,是打掃寢室衛生。她已經離開半個多月了,運動員公寓的房間,早該落了一層厚厚的灰。
周小曼正琢磨著該從哪邊動手打掃,可一開宿舍門,才發現這裡應該剛被打掃過。窗明几淨,所有的東西都歸於原位,每一個角落都被仔仔細細的清掃並擦洗乾淨了。那些已經半舊的傢具在從窗戶射進來的陽光的照射下,簡直好像自己會發光一樣。
她怔怔地站在寢室門口,不知道究竟怎麼回事。可等看到林琳原本住著的那張床上,被褥已經空了的時候,她突然間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那個曾經跟她一起,在地毯上訓練,在賽場上並肩奮戰的女孩,已經永遠離開了她們的集體。
林琳退役了,以後都不會再跟她們一起奮戰了。
周小曼的眼淚奪眶而出。那種失去戰友的感覺,讓她無法控制自己。她的被褥被拆洗乾淨了,上面還帶著陽光的清香。她趴著床上,嚎啕大哭起來。
她為那些曾經在她生命中出現過,但最終離開的美好而哭泣。她為那些曾經努力爭取過,卻最終沒能得到的而哭泣。生活總是如此的殘忍,時間最無情,它總是冷漠地帶走她珍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