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誰都有道理
高老師一堂課第二次,被跑得快斷氣的班長請到了教室。
講台上,看著瘦的跟一陣風就能吹跑了一樣的周小曼,用與她瘦弱的身板極其不相符的聲音咆哮著,讓肖老師還她的成套動作。
高老師聽泣不成聲的少女解釋了半天,才明白她要的究竟是什麼。周小曼去參加世界中學生藝術體操錦標賽的時候,出於對學生的關心,高老師也了解了一些藝術體操的知識。最咂舌的就是國家隊請了位外國大師,給編了兩套成套動作,就給了人家一萬塊的人民幣外加三千塊錢獎金。
肖老師也被周小曼的氣勢給震到了。女孩子哭得聲嘶力竭,簡直要跟他拚命的架勢。搞得他連「一張亂七八糟的畫畫紙算什麼東西」之類的話都說不出口了,只能態度強硬地表示,她再重畫一回不就得了么。
高老師有點兒不樂意聽這種話。這文藝是相通的,尤其是靈感來了的時候,那個時候記錄下來的文字跟筆墨,都是後面無法再複製的。
周小曼哭著懟回頭:「你行你上啊!有本事,你給我畫出來!」
薛教練準備明年初就讓她參加在世界高手挑戰賽的青年組比賽,現在就缺一套帶操。她好容易才自己想出來的,結果現在卻沒了。到時候,她拿什麼去參加比賽?
周小曼越想越傷心,索性蹲在教室前面嚎啕大哭起來。她原本準備今天放學后請童樂幫忙去大學門口的文印店複印的。那邊複印便宜,兩張A4紙才一毛錢,這邊一張紙要兩毛呢。她就是想著要精打細算地過日子,結果卻發生了這種事。
一時間,拍廣告時泡在冷水裡的委屈,生病發燒時強撐著的無奈,諸多苦楚湧上心頭。周小曼哭得肩膀一聳一聳的。
這下子,這堂課是徹底上不下去了。高老師臨時安排數學課代表繼續給大家講題目,然後帶著周小曼去辦公室。被驚動的年級主任也來了,一直在邊上勸著肖老師。原先和肖老師鬧矛盾的男生石凱主動站了起來,表示他可以作為旁觀者敘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副校長看到這些人,第一反應就是頭疼。他也不明白,這個肖老師怎麼老是跟周小曼犯沖呢。下午還有領導來檢查,點名要見這位世界冠軍,這下子,人都哭得說不出話來了,還怎麼見領導?
進了辦公室的門,周小曼還是滿腹委屈。她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想出來的成套動作,就這樣毀了。偏生肖老師還是一副那部算什麼東西的模樣。她簡直要氣得原地爆炸了。
石凱在邊上,原原本本地將事情發生的經過,描述了一遍。他非常聰明地選擇了沒有添油加醋,只說肖老師突然間就把周小曼的試卷給撕了。班上同學都懵了,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肖老師聞言辯解道,作為學生尊重知識,是基本的事情,在試卷背後亂塗亂畫成什麼體統。
周小曼還在哭,肩膀一聳一聳的,沒來得及開腔反駁。
石凱已經搶先一步,瞪著眼睛跟肖老師懟上了:「這卷子也不是你家的吧,既然已經發給我了,卷子就是我的東西,怎樣對待卷子是我們的自由。你憑什麼隨便動別人的東西。」
肖老師勃然色變。現在的學生真是要上天了,這樣子不守規矩不尊重老師的勞動成果,還有道理呢!
周小曼這時候總算能勉強開口說話了。她啞著嗓子駁斥:「卷子背面反正是空著的,我憑什麼不能畫我的成套動作?我節省資源,不浪費紙張,我做錯了什麼?」
肖老師被這兩個學生你一言我一語言懟的說不出話來了。他不怒反笑,一張臉青紅交錯:「好好好,道理都在你們那邊,上課不聽是我沒有道理,誰讓我課上的不好呢。卷子亂塗亂畫也是你們的自由。誰讓你們花錢來上學了,自然你們都是大爺。」
在場的老師都變了臉色。
石凱卻冷笑起來:「肖老師,你別拿這些話來噎人,沒意思!你心裡不痛快,我們都知道。大家這麼多天來一直都配合著你,可你不能把我們當撒氣桶。你不痛快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沒理由發泄到我們身上來。」
周小曼心灰意冷,她甚至不關心這件事孰是孰非了。她徒勞地想將試卷重新拼湊起來,然而肖老師撕得過於粉碎,還揪成了一團,灑在地上。她怎麼拼也拼不好。
女孩放在了手裡的碎紙片,又開始掉眼淚。
石凱指著周小曼道:「你不就是欺負人家是個體育生么。一直這麼針對人家,你有意思么。人家缺課多,自己家裡請家教補習,怎麼了,礙著你什麼事了?對!我是什麼事情在外面上補習班了。不僅我在上,還有很多人上補習班。那你也該應該反省一下自己,為什麼這麼多同學在外面上補習班?因為我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你既然自己上課上的那麼開心,你幹嘛要來教書。你教書的目的難道不是讓學生學會知識嗎?」
這句話說得很重,簡直是在指責肖老師教學水平有問題。
年近半百的肖老師氣得整個人都在發抖。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好好」。
「既然你覺得我不行,教不了你,那麼請你另請高明吧,我的數學課你可以不上,省的浪費了你時間。」
石凱已經徹底跟肖老師撕破了臉:「你以為我稀罕呀。」
這話一出來,副校長跟年級主任都聽不下去了,連忙呵斥石凱:「哪有這樣跟老師說話的道理,趕緊跟肖老師道歉。作為學生在學校里就應該好好聽講,教學課堂為主。肖老師毫無保留的把他所有的知識都傳授給你們。你要是聽不懂,可以向老師請教。你拿自己的前途賭氣,最後吃虧倒霉的人不還是你自己?」
石凱一點兒也不肯服軟:「出了錢,我能學到東西,你們也不聽聽他上課都在上些什麼,莫名其妙的,根本就不理睬我們這些學生在底下究竟聽得懂聽不懂。他壓根不當回事。他這麼不把學生放在心上,讓我們這要我怎麼尊重他。」
副校長跟年級主任都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說了。這種涉及到教學質量的事情,真的很難說。肖老師是老教師,他手上還帶出過好多中考數學滿分同學。要說肖老師沒有教學水平,實在是過於狂妄了。
不過肖老師上課,不少學生反應聽不懂也是事實。
石凱反駁:「學生考得好,就一定是老師教得好嗎?那些成績好的學生,自己就能自學。即使換一位老師教,也能教得很好,人家底子本身就好,聽與不聽都能出成績。像我們這樣的,才是真正需要老師指導的,可是肖老師根本就不把我們當回事。」
這下子原本的焦點模糊了,一場師生之間的爭執,變成了對肖老師教學質量的指控。
石凱說他受夠肖老師了。從初二到現在,數學課他就從來沒有聽懂過。還是上了初三,他忍無可忍,跟家裡說了,在外面找個補習班,數學成績才慢慢上去了。他成績進步了,肖老師還橫挑鼻子豎挑眼,嫌棄他在外面上補習班。
男生憤怒道:「你不管我死活,我自己自救,還有錯了不成?」
高老師沒有理會他們之間的爭執,只安慰周小曼,不停地給她擦眼淚。
周小曼到後面已經不想哭了,眼淚沒有用。哭了,成套動作也不會回來。她有一種心灰意冷的感覺。為什麼在她覺得一切都要順利順利起來的時候,總會發生這樣那樣的小事,然後她的人生軌跡就發生偏差。
當年大學,她接受心理輔導,開始跑步鍛煉身體時,膝蓋意外受傷。這樣明明看上去是很小的一件事,依然讓她後面的人生軌跡發生了偏差。
現在也是這樣。她正高興於自己的四套成套動作都準備好了。結果最沒頭緒的帶操部分又沒有了。薛教練先前說過,會找體育學院的舞蹈老師再給她編排,可是經歷過世界中學生藝術體操錦標賽后,她已經對編排老師的水平不滿意了。她需要更出色的成套動作。
高老師將周小曼帶到了另外一間小辦公室,打了熱水過來給她洗臉。等她洗乾淨以後,高老師又拿了潤膚露讓她搽臉。
她看著眼睛紅紅的學生,微微嘆了口氣:「你現在的心情我非常理解,真的。我剛工作的時候,有一次寫了一篇文章也滿意。然後我臨時有事被叫了出去。結果那篇稿子可能是不小心被風刮到了地上,校工阿姨幫我們打掃衛生的時候,當成了廢紙。我當時感覺整個人都崩潰了,因為我想拿這篇文章去參加一次徵文比賽。我就趴在垃圾堆里,一點一點的去找那一張稿紙邊。旁人都以為我瘋了,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篇稿件對於我的意義。」
周小曼啞著嗓子追問:「那你找到了沒有?」
高老師微微笑了,搖了搖:「沒有。那天我弄得滿身狼藉,身上臭烘烘的,回到了教師宿舍。我同寢室的陳老師她們堅持不願意靠近我身邊了。可是比起身上的臟臭,心裡的絕望才是真的。我想我以後都沒有辦法寫出那樣的文章了。因為人的心情會時時刻刻發生變化。不是所有的時候都能夠,出現那種契合的心境。」
周小曼聽著眼淚又湧出了眼眶,可不是嗎,靈感這東西來的飄渺。沒有規律可依循。她也不知道究竟會有什麼觸動她的靈感點,然後再產生一套新的成套動作來。
高老師安慰她:「別難過了,既然事已至此。那麼我們現在該想的是,究竟怎樣去解決這個問題。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有兩條路。第一條是你拋棄原先的成套動作,再重新編排一套。當然我知道這非常難。你也需要靈感的。另外一個就是咱們儘可能的再去回想,原先成套動作。好好想一想,當時是怎麼做的?」
周小曼點點頭,應了下來。她在心中有個小小的自我安慰,童樂的試卷上面還有十多幅圖,也許靠著那殘存的動作,會提醒她想起來之前的動作究竟是怎麼做的。
第二節課下課鈴響了以後沒多久,童樂就知道周小曼又跟肖老師幹上的消息。
他聽了直跺腳,這個周小曼,可真夠傻愣愣的。現在的肖老師就是個火箭筒,誰點了都能上天跟太陽肩並肩。她倒好,專門往人家的槍口上撞。
肖老師不高興的原因,除了年級副主任沒有競選上以外,還有他發現,他教的兩個班的學生在外面上補習班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了。
這位老教師本人,是很討厭這種補習班的。其實按照他省重點中學高級老師的身份,他在外面的補習班屬於很搶手的那種。只是肖老師自己不屑於爭這種外快。學校給了他工資,他就該全心全意地為學生服務,奉獻自己。就是有所謂的空閑時間,也應該用來好好琢磨教案,好好思考怎樣讓班上的學生提高成績,而不是想方設法的在外面斂財。
發揮餘光餘熱,有那麼多知識要講,你為什麼不在學校里好好講呢?在學校課堂上把自己的知識傳授給學生,才是一位人民教師真正應該做的事。
讓肖老師憤怒的是,他這樣正直的人,反而在年級副主任的評選中輸給了封老師。誰不知道封老師的小教室搞得有聲有色,收入比他自己工資還高。
他的固守清貧,安於一方書齋的孤寂。在這個物慾橫流的世界,反而成了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