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找媽媽(下)
近鄉情怯,大抵就是周小曼此刻的心情。她的腳步愈發遲疑,連孟超都疑惑:「你是不是搞不清楚是哪一家啊?」
孫喆精神大振:「對對對,搞不清楚就先別急著亂找了。咱們今天可以順便到這邊的森林公園拍一組外景。等打聽清楚了具體是哪家哪戶,咱們再過來看。」
周小曼搖了搖頭。她不能拖下去,她必須快刀斬亂麻。因為她也是個所謂的能忍的好女人。她得靠著一口血性逼著自己跳出泥沼。
後面的路,完全不用找了。沒走幾步,一行三人就聽到了打老婆的聲音。旁邊圍著一圈人看熱鬧,不時有人開口勸兩句:「哎喲喲,殺豬的,可以了可以了,打死了你老婆,誰燒飯洗衣服伺候你們父子兩個啊。」
周小曼的臉一下子不見半點兒血色,她忍無可忍地想要衝過去,卻被孟超一把拽住:「你別衝動,我來。」
孫喆伸手將這兩個不省心的孩子呼擼到身後。行了,他一大老爺兒們呢,雖然是動口不動手的藝術家,但也輪不到兩個孩子強出頭。攝影師大喝了一聲:「住手!幹嘛呢!你們市裡頭就這樣還創建全國文明城市?」
一堆圍觀群眾都愣住了,其中有個年紀大的男人試探著問:「這位記者先生,你這是過來?」
孫喆睜著眼睛說瞎話,扯虎皮做大旗:「不是要創建文明城市嘛。上頭派我們過來四下走訪,看有沒有違章搭建,有沒有打架鬥毆,家庭關係不融洽的。」
後面的話沒人關心,前面那一句違章搭建,卻讓不少人面上顯出了緊張的神色。開玩笑,城中村的村民們就是靠著房租過日子的,怎麼可能不添磚加瓦,從一座屋子變成四合院,還是小洋樓的那種。
房東吼了一聲:「你行了啊,殺豬的,再這麼鬧個沒完沒了,立刻搬走。我們村裡沒地方容下你。」
殺豬匠眼睛一瞪:「你憑什麼趕老子走?老子少了你一分錢的房租了?!」
房東也沉下了臉:「就憑房子是老子的。老子想租給誰,就租給誰!」
眼看著兩邊要捋袖子打架,不少看熱鬧的人趕緊拉開,紛紛勸殺豬匠:「行了行了,成天拍桌子踢板凳的,好人也要被你打死了。你還非要身上背著人命官司不成?」
周小曼繞到人背後,擠進去,扶起她媽。她媽兩邊臉高高腫起,眼眶也是一團淤青,整個人凄慘的不行。周小曼的眼淚一下子就忍不住了。她媽卻用眼神示意她,別作聲。
邊上有人勸馮美麗:「行了,美麗啊,不是我說。你也一把年紀的人了。大根雖然不是你肚子裡頭出來的。你也養了他十年。石頭都焐熱了。你還怕大根討了老婆生了孩子不叫你一聲奶奶不成?殺豬的脾氣沖,你軟和一點兒,別跟他對著干,哪裡至於挨打?」
剩下的幾位中老年婦女也跟著附和:「就是就是,美麗,你就別想著什麼離婚的事情了。你藏私房錢,還說要離婚。這哪個男的聽了不冒火啊。」
周小曼氣得恨不得操起旁邊的燒紅的煤球,燙爛了這群三姑六婆的嘴巴。她媽都快被打死了,竟然還怪她媽脾氣不好?!
孫喆瞥了眼這邊,冒出一句:「打老婆也犯法吧,要進牢房的。」
殺豬匠嘴裡打著酒嗝,眼睛猩紅,彷彿要殺人一樣:「我老婆,就是打死了也是我們家的人。」
馮美麗擦著嘴角血跡,喃喃道:「我要離婚。」
男人跳起腳來,抄起桌上的茶杯就往馮美麗的臉上砸。周小曼本能地要用身體去擋,被孟超搶先了一步,杯子掉在地上,玻璃片四濺。
行兇的男人無視邊上人的叫罵,冷笑道:「馮美麗,你前腳敢出我家的門,我後腳就打斷你的腿。有種你等著瞧!想離婚啊!行啊,死了就不用跟我躺一個被單籠子裡頭了。」
看熱鬧的男的趕緊上來勸殺豬匠,還有人招呼那位大根,快點兒過來勸勸他爹。這都十多年的夫妻了,哪兒至於鬧到這份上。
女人們則是圍繞著馮美麗,怪她不該把離婚掛在嘴邊上。這都是離了一趟的人了,還離婚上癮了不成。這個再不好,好歹也不少她一口吃的。要是再碰到下一個更不好的,那她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呢。
馮美麗一口咬定要離婚,這日子她堅決不過了。找不到更好的男人怕什麼?她壓根就沒打算再找。她一個人過反而還清靜。說著,說著,她鼻子里開始淌血了。
邊上人嚇得趕緊給她拿衛生紙堵上。周小曼尖叫一聲,堅持要送她去醫院。
孫喆也在邊上趁機喊:「哎喲,這可是要打出人命案來了啊。不行不行,我得報警。」
先前跟他搭話的老頭連忙一把攔住他,訕笑道:「報什麼警啊。這種事情,兩口子床頭打架床尾和的,還要公家出面不成。趕緊的,大傢伙兒搭把手,送殺豬家裡的,到醫院裡頭去。哪兒至於打出人命來啊。殺豬的天天打,這又不是頭一回,手上這點兒數還沒有么。」
周小曼氣得恨不得放火燒了這個村子。他們就這樣看著她媽天天挨打,竟然還有臉說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他們怎麼不自己先被活活打死呢!
孟超緊張地拽著她的胳膊,怕她一時情緒激動露出馬腳來。有些地方民憤彪悍,相當排外,要是被他們發現自己一行三人不過是紙老虎,能不能全須全尾地出去都不好講。
周小曼死死咬著嘴唇,拚命壓抑自己快要爆炸的情緒。他們借著實習生的身份,跟著記者孫喆一塊兒把她媽送去了醫院。
排隊挂號的時候,孫喆碰上了個以前給對方做過報道的專家。在專家的關照下,馮美麗迅速看到了醫生。鼻骨骨折,右眼球出血,在眼科做視力測試時,馮美麗的右眼視力只有03。
這個過程中,孟超一直死死拽著周小曼,生怕她露出端倪來。他和孫喆都有些緊張,生怕別人發現不對勁的地方。好在圍觀的村民們怕麻煩,不想惹事上身,被迫留下主事的村長硬著頭皮逼著殺豬匠父子掏錢付賬。
父子倆剛要瞪眼,村長就沉下臉:「出了我們村,你們就是打上天,我都不管。可你要是想在我們這兒待著,就得守我們的規矩。」
孟超害怕父子倆發現周小曼的身份,一直仗著個子高的優勢,攔在她前面。好在父子倆似乎都喝了酒,醉醺醺的,看人也漫不經心,倒是沒有發現這女孩長得其實很像馮美麗。
交完錢以後,這兩人也不管還留院治療的馮美麗,直接揚長而去。
唯一一個留下來照顧病人的阿姨嘆了口氣:「這就是命啊。你說,你當年要是不退了跟殺豬的親,穩穩噹噹嫁過去當新娘子,哪裡會鬧成這樣。你這麼不給人臉,退了婚事,硬要跟著人家秀才。最後結果怎麼滴,還不是殺豬的收留你。行了,他有錯,你也不對,一人往後面退一步吧。」
馮美麗一張臉青紫交錯,說話都艱難:「親不是我定的,我要退親也是走了規矩的。這婚必須得離了,我不能被活活打死。」
照顧她的女人聽了這話不高興起來,冷笑道:「你就非得折騰吧。一趟沒折騰死自己,怎麼著,還想弄個三婚來要了自己的命不成。反正我話都說在這裡了。你要不要安生過日子,你自己掂量著看。」
說著,這女人就起身氣鼓鼓地走了。一個被人休回家的破鞋,還以為自己是黃花大閨女不成?
病房裡一下子空蕩蕩的,只剩下了他們三人圍在馮美麗身邊。周小曼再也忍不住,跪在她媽的床頭,抓著她媽的手,失聲痛哭。她媽過的是什麼日子啊。她甚至懷疑上輩子她沒能找到她媽,是她媽已經被活活打死了。
孫喆有些尷尬,不知道該怎樣安慰這對母女。孟超也叉著手,站在邊上不知所措。
外頭走廊上傳來一對夫妻吵架的聲音。家裡老人生病了,腦子裡頭長了瘤子。為著要不要給老人看病,兩人爭吵不休。
孫喆被吵得頭疼,索性出去找醫生問馮美麗的情況。現在這樣子,她要多久才能恢復健康。
結果剛脫離了夫妻吵架的區域,又進入了母子爭執的地盤。當媽的勸兒子,兒媳婦這病反正是個無底洞,趕緊趁著還沒孩子,離婚再找一個。
孫喆忍不住一陣接著一陣齒冷,別說夫妻是同林鳥,親人也差不多吧。大難臨頭,趕緊鬆手。
他在外面轉了一圈,把哭得眼睛都腫了的周小曼喊到走廊上:「那個,小曼啊。我問你,你問清楚你媽沒有。她到底想不想離婚?」
周小曼點點頭,肯定道:「我媽想離婚,她跟那家過不下去。孫哥,你認不認識什麼律師。我想找人幫我媽打官司。這次病歷留好了,我要告這人家暴,長期虐待我媽,讓法院判強制離婚。」
孫喆無力地摸著了下腦袋瓜子,嘆氣道:「小曼啊,你還小,沒經歷過這種事。來,孫哥告訴你,能不打官司堅決別進法院。時間人力成本會耗死你。咱們可以想一個迂迴的辦法。」
周小曼聽了孫喆的主意,微微闔了下眼皮,覺得可以一試。趁著這次她媽住院的機會,偽造一份病歷,就說拍頭部的片子時,發現她媽腦袋裡長了瘤子。
別說什麼平常對妻子不好的人,等發現妻子生病了,就會猛然意識到妻子的重要性,幡然悔悟。家暴成癮的人,永遠洗不白。
她腦袋瓜子轉了轉,讓孫喆幫忙儘快把偽造好片子報告拿來。不能直接告訴那對父子,她媽腦子裡長了瘤子。得讓他們自己發現,而且是在她媽藏得嚴嚴實實的時候,自己發現。比起別人轉述,人更願意相信自己歷經千辛萬苦看到的結果。
周小曼晚上還有夜課要上,等到下午三點鐘的時候,她不得不跟她媽道別離開。
孫喆安慰她,沒事兒。他最近在這邊有個活計,要待上幾天,正好可以把戲繼續演下去。
當著這兩個人的面,馮美麗不好問女兒他們是怎麼回事,只拚命擺手讓女兒回去。她沒事兒,她很快就好了。
回城的路上,整個車子的氣氛都有些低沉。周小曼擔心這對父子不上鉤,死活拖著她媽不撒手。孟超則是有些擔憂周小曼的狀態。碰上這種事,她後面要怎麼處理才好。
最後還是孫喆開口安慰了憂心忡忡的少女:「行了,別怕。生死契闊與子成說,那都是古人說著糊弄人的。我告訴你,硬道理是,大難臨頭各自飛。你那繼父繼兄為什麼不讓你媽走啊?走了上哪兒找免費保姆去?只要他們一旦發現你媽沒有了利用價值,自然要趕緊想辦法趕出去去。萬一死在家裡頭,他們還嫌晦氣不是。」
攝影師原本說的挺歡快的,到後面看到周小曼眼睛燃燒著兩團火,惡狠狠地瞪他,趕緊識相地閉上嘴巴,末了還訕訕的來一句:「我不就是這麼一說么。」
孟超也瞪孫喆,這哪兒有人這麼隨口一說人家剛見面的親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