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女兒當自強
周小曼認出了童樂,勉強擠出了個笑容,輕聲道:「哦,是你啊。」
一句話出來,雲銷雨霽,煙籠寒水月籠沙的氤氳散開,她又成了那個神色淡淡的女孩。彷彿她面上還沒有來得及乾的淚痕只是汗水,而哭紅的雙眼也不過是因為疲憊。
童樂怔怔地開了口:「你哭了。」
周小曼沒回答他的話,微微垂下了眼睫毛。原本就纖長濃密的睫毛,因為蘸足了水汽,分外漆黑。長睫毛似乎不堪淚珠的重負,輕輕顫抖著。
童樂腦子裡頭亂糟糟的,他稀里糊塗地竟然想到了一句現代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童樂下意識地又輕咳了一聲,將手裡的哈密瓜往她面前的小桌上一放,嘟囔道:「你吃吧。」說著,他又神差鬼使地加了一句,「你放心,我不要你用山竹換。」
周小曼這回是真的笑出來了,唇角微微上翹,眉眼彎彎,說不出的柔美可人。
童樂都忍不住要服氣了。一個人,居然可以有好幾種風格,還每一種風格都看著這麼美。
周小曼旁邊位子上的旅客站起了身,主動提出跟童樂換個位子。
童樂一點尷尬的意思也沒有。他大喜過望,連忙道謝,立刻拎了行李過來。他去長春參加全國英語夏令營,又跟同伴在當地玩了幾天才回家。沒想到竟然會在火車上遇到周小曼。
周小曼害怕他再揪著自己哭了的事情問個不休,趕緊順著他的話題往下去:「夏令營好玩嗎?」
童樂也是如釋重負,立刻開始跟她說起了營地生活。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演講比賽啦,還有英語辯論賽。不過八月份的長春真涼快,去那邊玩倒是很不錯。童樂說的開心起來了,隨口來了句:「哎,我記得咱們市裡也有個英語夏令營的,你怎麼不過去玩幾天啊。」
周小曼微微垂了下眼皮,淺淺一朵笑:「我要練體操。」
童樂脫口而出:「前兩年我也沒見你啊。年年回鄉下去過暑假,你也不嫌煩得慌。」
周小曼沒吱聲。童樂突然反應過來,不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們不讓你去?」
少女默默地吃著哈密瓜,也不回答男孩子的話。
童樂卻是越想越心驚。這家人到底在幹什麼?年年暑假帶著小的滿世界的旅遊長見識。這在他的生活圈子裡是非常普遍的事。他上個月還跟著他媽去了一趟澳大利亞呢。
可在他們滿世界飛的時候,周小曼這個大姑娘呢?他們家為什麼每年寒暑假都要讓周小曼回鄉下去,初中還讓她上個差學校?
周小曼為什麼會哭,還是在火車上哭?她發生什麼事兒了?
千言萬語到了嘴邊,電光火石間,他卻冒出了一句話:「他們不給你轉學了?」
少年說這話不是無的放矢。
月頭,他出發去長春參加英語夏令營之前,他奶奶曾經說過姜教授要給周小曼轉學的事。當時曾教授還撇著嘴看不上眼的樣子。姓姜的那一家子,最會裝清高,得了便宜還賣乖,就知道裝死。非得人懟著他們,才抹不開臉,硬著頭皮動一動。
周小曼有多想轉入省實驗中學,童樂是知道的。這也是童樂最奇怪的地方,明明她的條件是可以上省實驗的,她又願意上,為什麼她家就是不讓她上。
女孩低下了頭,像是自嘲一般的笑了:「你又知道啦?」
童樂憤怒起來:「憑什麼啊!他們憑什麼不讓你去?」
周小曼學著滿不在乎的模樣,聳了下肩膀,冷笑道:「誰知道呢。就憑他是我……算了,我不想說話。」
童樂還想說什麼,跟他一起去長春參加英語夏令營的省隊隊員過來找他。比他大一屆的王澤拎了一袋子燈籠果,笑著喊童樂跟周小曼吃。不然還要帶下火車,實在太麻煩了。
當著隊友的面,童樂不好再說什麼,只招呼周小曼吃燈籠果。周小曼吃了幾顆,聽王澤說馬上升高中,要軍訓了。
童樂胡亂應答著,眼睛一直偷偷地看周小曼。王澤大約是看出了端倪,笑著推了童樂一把,留下燈籠果,自己先回位子上去了。
周小曼不開口,童樂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支吾了半天,才小聲表示,他可以借自己的課堂筆記跟學習資料給她看。
女孩兒笑了起來,這讓童樂懸著的心也落了下來。他好歹還能做點兒事,讓她高興一些。
周小曼誠心誠意地點頭道謝。這個有點兒小驕傲的男孩子,對她有著本能的同情。這一點兒同情,足以讓她感受到溫暖。
去找母親的路上,希望與忐忑交織,兩個小時的車程恍恍惚惚過去。回的途中,決心終於戰勝了悵惘,她心中恢復了寧靜。到後面,她甚至開始跟童樂聊起了體操隊的生活。
童樂瞠目,他沒想到練藝術體操竟然會這樣辛苦。可是從這個細條條的女孩子嘴裡出來,彷彿每天**個小時的刻苦鍛煉壓根就不是事兒。他突兀地開了口:「你以後打算走體操這條路了?」
周小曼抿嘴笑了:「我已經在走了啊。」
童樂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如他一般,從小文化課成績就名列前茅的,家裡人也不會想讓他走其他門路。無論是體育生還是藝術生,其實默認的情況都是文化課跟不上。
少年有些沉悶,嘟囔了一句:「你小學時成績挺好的。」
他沒記錯的話,當年小升初,全市統考,周小曼語數外三門加在一起,能排進全校前十。後來在省實驗中學沒看到她,他還以為她是去了師大附中或者外國語學校。他就沒再在意。他一個男生,追著問一個女孩子的事情,總覺得怪怪的。
童樂有些懊惱,他應該早點兒關心周小曼的。雖然他也不知道他就是關心了又有什麼用。
周小曼微微笑了。她當年可以不休不眠地熬夜看書做題,為的就是能從大人口中聽到一句表揚。然而,周文忠永遠會嫌棄她為什麼不是第一名。其他人則根本不在意她的成績。重新活一世的少女驕傲地抬起了下巴:「我體操更好。」
童樂怔了一下,一時間居然找不出話來說。
火車到站了,王澤拎著行李過來催促童樂下車。他們還要在火車站集合清點人頭,然後各自散去。
童樂想讓周小曼跟他一塊兒走,今天他爸開了車過來接他。
周小曼搖搖頭:「我坐公交車就好。」她咬了下嘴唇,輕聲道,「你別跟人說見過我。不然我又要挨罵,說我脾氣大了。」
童樂理解成周小曼是因為心情鬱悶才坐火車出去晃蕩了一天,聞言又是氣憤又是同情。她家實在太過分了,簡直就是神經病嘛。
他連忙點頭:「你放心,我誰也不說。」
少女自嘲的神色終於變成了微笑:「謝謝你,童樂。」
童樂還想說什麼,王澤又過來催他過去集合。他不過轉頭說話的功夫,就不見了周小曼的身影。
周小曼暴走了一天,憤懣與痛苦都被曬得蒸發了。太陽底下無新事,這世間,什麼咄咄怪事沒有。她不過是運氣不好,碰上了一個變態自私的親爹。不求人,只要她不指望著周文忠養她,就沒什麼好怕的。
她琢磨著,怎樣才能讓周文忠無法插手她練藝術體操的事兒。
身後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周小曼無奈轉頭:「你自己回家好了,我坐公交車就行。」
孟超看著少女略有些無奈的轉過身子,然後無奈的神色變成了驚訝,眼睛越來越大,最後長長的眼睫毛顫了一下,柔美的臉上浮出了個笑模樣:「是你啊。」
少年只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長睫毛顫抖了一下。他想到了自己隊友女朋友對這波小師妹的評價,最有天賦的就是周小曼,身體條件好是其次,最難得的是她在場上的感染力強,能夠輕而易舉地讓別人陷入她的情緒中去。
他可不是就被她的一顰一笑給牽住了情緒。
周小曼下意識往他身後看,隨口問道:「你怎麼在這裡?」
孟超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公交車就到了。周小曼也只是隨意找話說,並不想要答案。她擺擺手,自己上車去。結果刷卡的時候,她才發現孟超竟然跟在她後頭上了車。
周小曼疑惑地挑了下眉毛,好心地提醒對方:「這班車不到運動基地。我今天回家」
孟超手心裡全是汗,明明已經晚上七點多鐘,過了立秋,這個城市的晚上涼快了不少,可他依然忍不住一個勁兒往外冒汗。他結結巴巴道:「那個,我,我送送你。」
周小曼哭笑不得,輕聲謝絕了他的好意:「不用的,我回家很方便。你早點兒回去吧,我記得你們晚上得查寢。」
孟超慌忙搖頭:「沒,沒事兒。我跟教練說過了,我送朋友去外地,晚上可以晚回去。」
周小曼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這時候已經過了下班的高峰期,公交車上空蕩蕩的。她選了個單獨的位置,靠著座椅,看著車窗外的燈火與星光。街邊有人擺攤賣各種燒烤,空氣中瀰漫著煙火氣。周小曼不覺得餓,但這香氣,奇異地撫慰了她今天下午因為看到殺豬而不適的胃。
孟超坐在女孩的斜側方。他一直偷偷地看這個眼睛盯著窗外的周小曼。少年的心裡頭有個聲音在一直催促他,過去說點兒什麼啊,別干坐著。可是他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等手上的汗幹了又濕。要是美夢能成真,他現在特別想眼前有個籃球場,好好去扣回大灌籃。
周小曼還不清楚自己的存在,已經給少年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壓力。可憐的男孩子只差抓耳撓腮了。他覺得周小曼好像有點兒不開心,可他不知道該怎樣讓她開心。她大概是哭過,眼皮有些浮腫。然而水洗過的眼眸卻分外清亮,映地她蒼白的臉都隱隱的會發光一樣。
這是一雙能看進人心底的眼睛。
孟超覺得自己像是被蠱惑住了一般,忍不住想看,卻又有點兒說不出的害怕。他簡單的世界里,除了籃球外,似乎有多了些什麼。
周小曼此時卻顧及不了這男孩的一腔少年情懷。她滿心想著的是,該怎樣才能讓周文忠無法阻攔她進省藝術體操隊。作為監護人,只要他不願意,她時刻都有可能被從體操隊里拽回來。
姜教授夫妻是不能指望了。
且不說他們願不願意為她耗心神,跟周文忠起衝突。這幾乎是可以肯定的,絕對不會。單就姜教授夫妻對周文忠的影響力來講,恐怕也大不如前了。周文忠的社會地位在上升,他的職稱越來越高。姜教授夫妻雖然打著專家的名號,但在不在位置上,影響力較過往,已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了。
此消彼長,以後到底是誰求著誰都難說。
她還不值得這兩位老教授冒著丟面子的風險。
必須要有個更有力的人,成為她的靠山,哪怕是冰山一樣的靠山。起碼短時間內得讓周文忠不敢輕舉妄動。
孟超看著少女面上愁容越發慘淡,昏黃的燈光都不能掩飾住她緊鎖的眉頭。他有一瞬間,很想伸出手去撫平她眉心的褶子。這個想法讓他驚慌不已,差點兒沒從座椅上跳起來。
周小曼將身邊的人扒拉了一圈,依然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她覺得自己活的可真夠不容易的,居然連一個能依靠的人都沒有。
女兒當自強,可是這自強如何才能不是自戕呢?
她捏了捏眉心,緩緩噓出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