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夢與字畫
從晨曦到黃昏。
由黃昏到黑夜。
李存勖與玉仙客在這片桃花林待了整整一天的時間。
兩人卻仍未找到一棵將冬季誤認為春季,提前開花的桃樹。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作出這句詩的黃巢後來是真的為了帝,對不對應五方天帝之中的那尊青帝無人知曉,他最終沒能回到家鄉種滿桃花卻成了無可爭議的事實。
玉仙客聽得出,也看得出念出這句詩時的李存勖並未在遊戲人間。
他很認真。
後來他折劍斬桃花,用瓊花劍的劍氣逼出了附近桃花僅剩的意氣,非但讓她聞到了桃花釀的味道,還嗅到了江湖的氣息。
她只是沒有說。
女子的心思細膩,擔憂和牽挂的事情往往要比男子多上一些。
在接到花淚影那份命令,離開川蜀百花宮,來到三晉世子府之前,她擔心的僅僅是百花宮的興衰與李從珂的生死,等到與李存勖接觸了一段時日之後,她又隱隱關心起這個男人未來的命運。
李從珂習慣將這種轉變稱作莫名其妙。
而今她也真的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行走江湖的人,爭奪天下的人。
除了必要的利益驅使,這兩種人原本在她看來是最不該也最不能產生交集的。
正如她覺得「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這八個字很有道理,卻很不切實際。
那一晚,李存勖與玉仙客沒有下山,皆在桃花林入眠。
除卻李存勖將外衣解下,親自為她披上之外,兩人之間沒有再發生任何親密曖昧的行為。
或許就連解衣,都是基於她的傷勢沒有盡數痊癒的考慮,而非男子對女子自然而然的憐香惜玉。
星斗闌珊下。
天為被,地為床。
對闖蕩江湖已久的女子而言,本沒有什麼不妥,之所以因為重重心事險些徹夜失眠,她身旁這位想象中應高床暖枕,錦衣玉食慣了的世子殿下佔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他睡得很香。
就和山野村夫經過一整天的辛勤勞作,回到家中洗了個熱水澡,然後上床倒頭大睡一樣香甜。
分明知道身邊人處境不妙,天下局勢動蕩不安,卻依舊能在泥土之上安眠的人,玉仙客只能想到兩類,一類冷血無情,一類熱血有情。
若沒有白天的折劍斬桃花,她無疑會覺得他屬於前者,那樣一來不管自己身上傷勢還有多麼嚴重,她都會如花淚影所說,飲下金風玉露,發動十死無生的瓊花葬劍,讓這位晉王世子霸業未成身先死!
而今,倒是少了那份魚死網破,卻多了份撲朔迷離。
因為他還是沒有告訴她助李從珂脫離是非之地,悄然回歸三晉的方法,也不知究竟有沒有想出。
半夜四更。
李存勖身旁這位遠道而來,一直負傷而行的玉仙子終於睡著。
而他本人也迎來了腦海中那場夢境的最高潮。
浩浩不見邊的雲海。
深深不見底的懸崖。
天地之間,一座高樓,下達九幽壁,上與浮雲齊。
他穿著一身黑龍服,在高樓最高處喝下了一整碗野菜粥,接著打開那壇未開封已聞其香的桃花釀,當即狠狠飲了一大口,呼了聲「痛快」之後,便將酒罈遞給身邊那位與他同歲,白髮卻比他更多的蟒袍男子。
男子接過酒罈之後,很快亦飲了一大口,卻沒有笑,也沒有像他一樣大呼痛快。
整個人如浮雲背後深深掩藏的雷霆,壓抑沉悶。
他看出來他有心事,關乎自己,也關乎天下。
所以他很快也聯繫到自己的心事,神色肅穆,如化身成衣袍上所綉黑龍。
龍蟒並肩,真真假假虛實兜轉天地命數氣機。
某一刻,他終於忍不住對身側男子言道:「這天下,當如你我囊中物,為何每每握緊時,都覺得有些棘手?」
蟒袍男子答道:「許是江湖廟堂,太深太高,糾纏在了一起,又亂了天下。」
他深思片刻,道:「如你所言,江湖廟堂不應靠的太近太緊,應分以治之。」
蟒袍男子點頭,「正是此理。」
聞言,他幾乎不假思索,便道:「如何分工治理,交給你來決定。」
蟒袍男子倒也不負他的期望,將雙手負於身後,白髮隨風飄蕩,悠悠道:「你守廟堂,我鎮江湖!」
「好!」
夢中高樓之上,笑聲不絕。
夢外世子真身,嘴角同樣掀起了一絲大大的弧度。
……
轉眼七天之約第四日。
燕薔薇對於那份大篆小篆混書而成的書簡的研究仍未取得多少實質進展,李從珂對《落星棋譜》卻已了如指掌。
現在他已不需要翻開書頁,閉上眼睛,腦海之中就會自動浮現出《落星棋譜》里所記載的全部內容,一字一句,一筆一畫,都無遺漏。
對於這般神速進度,他自己都有些驚訝。
李存勖是十八年來沒有見過一棵將冬季誤認為春季,提前開花的桃樹。
他則是十八年來沒有一刻擁有過目不忘的本領。
就連這卷分明已經了如指掌的《落星棋譜》,他都不是靠過目不忘的超強記憶力在幾天內將它融會貫通,而是靠自己對於黑白之道的理解來推演印證,反覆磨合之後才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之所以會對這般成果產生驚訝,是因為在他的印象之中,棋藝並非他最擅長的方面,偏偏這次研習《落星棋譜》,比他以往研習任何一本功法典籍耗費的時間都要短,取得的成效都要快。
快到他覺得自己那原本並不熟練的星元都得到了顯著提升!
李從珂有種感覺,若讓現在的自己再去對上乘馬趕到小鎮追殺自己的唐厭塵,即便真氣已竭,單靠自己體內的星元,便是最不懂變通的硬耗,至少也能與使出黑白槍的唐厭塵周旋五十回合以上,如若用星元發出星技的話,即便不能像白馬銀槍那般反敗為勝,趁機抽身退去想來並非難事。
「若我達到星相師三大境界中的一個,實力又將達到什麼地步?」
看著面前棋盤,舉棋不定的李從珂不禁又思考起這個問題。
彼時,燕薔薇推門而入,連前幾日敲門的步驟都省去。
「王兄,我又來了。」
李從珂思緒回歸,略感好笑地抬頭看她一眼,接著指了指面前的空位,「我一沒聾,二沒瞎,當然知道你來了,坐吧。」
燕薔薇於是坐下,但沒等繼續開口,李從珂就又道:「你好像比昨天晚來了一個時辰。」
燕薔薇又驚又喜,「哇,這你都記得到?那你猜猜,我晚來一個時辰,是去幹什麼了?」
李從珂眉梢一挑,面色突然陰晴不定,「你出了聚星閣?」
燕薔薇拍手贊道:「神了誒,再猜猜,我離開了聚星閣,去了哪兒?」
李從珂眼神變幻,試探道:「昨日你跟我說的那個墨畫賭坊?」
燕薔薇不再說話,但自她臉上流露出的驚喜神情,以及微微痴迷的目光,李從珂已能猜到八九不離十。
一瞬之間,他聲帶怒意,「為何真去那種地方?!」
似是被李從珂的突然發怒嚇得呆住,燕薔薇遲疑許久,才吞吞吐吐地言道:「那個,昨天不是已經說了么.……給你掙酒錢啊!事實證明,可行的,贏了不少……」
平常用來蓄養雁返刀的刀意彷彿盡數湧入了雙眸之中,李從珂片刻不移地緊盯著她,令燕薔薇有些發寒,突然連話也不敢再說。
「贏了不少?呵呵,贏了固然是好啊,可你有沒有想過你一旦輸了,賭坊的人會用什麼手段來對付你?明明是走一步看一步的局勢,以不變應萬變,你突然主動擾亂局勢,摻和機變,要令你我如何自處?」
「我……」
燕薔薇拳頭握緊,眼眶微微泛紅。
見此,李從珂那如刀鋒的目光才有了些許緩和。
「如實說,你的賭資從何而來?總不會是自己真的隨手亂畫,當作抵押吧。」
燕薔薇竭力壓住自己的情緒波動,澀聲道:「墨畫賭坊南邊五里有個拐角處,裡面巷道錯綜複雜,進去后偶爾能遇見個年輕書生擺攤,攤子上擺放的皆是字畫,難辨真偽。但他擺這些字畫不是用來賣錢的,路過的人如果想要取走攤上的某卷字畫,只需要在他給出的玩偶上面刻下自己的名字,再讓他用紅線纏一下自己的手腕,就可以挑選任何一卷字畫帶走,只是不能多拿,一人一卷,從無更改。我也是聽別人說的,開始就是抱著玩玩的心態去看了看,沒想到真遇見了。」
「還有這等事?」李從珂心中頗驚,連忙問道:「那擺攤的年輕書生姓甚名誰,長什麼模樣?」
燕薔薇道:「姓名我不知道,樣子嘛,高高瘦瘦,面容白凈,五官雖不出眾,卻很耐看,嘴角下面貌似有一顆黑痣,兩隻手掌大小不一……差不多就這樣。」
李從珂又問:「兩隻手掌大小不一到什麼程度?」
燕薔薇仔細思索,「左手小得像女孩的手掌,右手是正常男子的大小。」
李從珂背後滲出汗液,「你在玩偶上刻的是什麼名字?」
「魏青薔啊。」瞧得李從珂的異樣,燕薔薇彷彿意識到了事態的不對,聲音變得微弱沙啞。
卻聽李從珂暗鬆一口氣,緩緩道:「還好,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