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如晦
雨花街最繁華的巷口,有一個單獨的名字。
如晦。
此名出自《詩經?鄭風》中的一篇詩歌,《風雨》。
那本是首描繪愛情的優美詩歌,卻因其中風雨交加的陰沉天色,蒙上了一層漆黑紗布。
紗布蒙得太久,再想摘下就是一等一的難事。
即便做到了,上面的黑暗印記也早已通過肌膚滲透入了人的靈魂。
所以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千傳萬,再經過歲月的洗禮,越來越多的人忘記了這首詩歌的本意,只記得它所對應的黑暗。
陰霾下,黑暗裡,風雨中。
李存勖撐著傘,也拿著傘。
花無常不養花,可身上所穿的衣物總有股花粉香,經他袖袍一揮,如變戲法般出現的兩把花傘,一開始也未脫離這股香氣,可隨著急猛雨勢的反覆沖刷,那些多餘的氣味早就如街上原本的行人,四散,分離。
行人無非兩種,一種有家可歸,一種無家可歸。
前者此刻多半已在家中生起爐火,和家人一起煮上一鍋熱粥或熱湯,接著飲入腹中,驅寒取暖。
後者,倉促奔走之下,能找到一間斷了香火祭祀的破廟躲雨,就是萬幸。
身為晉王世子,不管內情如何複雜,責任如何重大,李存勖都不能算是後者,因為他至少可以擁有一個名義上的家。
只不過,之所以無法做到睏倦時及時回家休息,恰恰也是出於那份名義。
有些苦楚,從來都是不便對外人言明的。
就好比他腳下這雙質地柔軟做工精良的棉靴,因為他身法特殊的緣故,鞋面只被斜向飄來的雨點浸濕了部分,並無多少明顯的污濁泥垢。
但這僅僅是鞋面。
有誰知道,他這一路走來鞋底踩到了多少泥潭,被多少污水浸入?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只明白腳底沾上厚厚一層積水的滋味不好受,他只清楚自己要帶著這兩把傘去如晦口。
會不會在那裡見到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又會不會高唱箜篌引,對他說公無渡河,公竟渡河,皆是次要。
最主要的是他發自內心地喜歡這種在眾人避之不及的陰雨天,一人撐傘,只進不退,彷彿與天爭命的感覺。
若說今時不同往日,那便是以前他都在與天爭自己的命,這次,變成了爭別人的命。
他到如晦口的時候,如晦口真的充滿了陰晦。
四處隨意可見被踏碎的蛋殼和踩爛的菜葉,多走幾步,甚至能瞥見好幾個被風掀翻的獸籠,以及數十張已然辨認不清筆墨真跡的書畫。
往常如晦口的所謂熱鬧,就是建立在這些多樣的事物上。
怪只怪風刮的太大,雨下的太急,早就預料到會下雨的雨生都還顧著自己的棋局,懶得挪步,那些流連於市井街巷,不通風雲變幻的普通百姓又怎會提早做出應對之策?
故而許久的熱鬧成了一時的蕭條。
鏗!
從金鐵室里取出的傘,外表如花,真正接觸到地表的剎那發出的聲響仍如金鐵相撞。
暫且不用的那把花傘被李存勖當作利劍使,與堅硬地表擦出一陣火花后,就以一道離奇的弧度飛出,最終深陷入旁邊的泥土地內。
此招,並非劍式,而是脫胎於十三太保李存孝的扔槍術。
當聞名於天下的飛虎將還是一名默默無聞的牧羊童時,此術就已初具規模。
只是李存孝那時扔的不是槍,而是木刺,殺的也不是人,而是山間的豺狼虎豹。
為何自己後來也會慣使李存孝的扔槍術,具體原因李存勖已記不清。
但他大致記得自己那位名義上的十三弟,實際上的兄長,在戰場上遠遠扔出那一槍,了結敵將性命時的豪情與神威。
興許就是在那時,他懂槍術而不喜用槍,諸多招式都在朝刀劍演化。
直至飛虎歿,巨石崩后,他對槍就更加不喜,一來多日無所精進,二來總易觸景傷情。
那是一種十分奇怪的情愫。
當年他與李存孝如此,而今與李從珂同樣如此。
戲劇性的是,一個已死,另一個若無人救,近期也將赴死!
李存孝死時,他尚年幼,無法一爭,而今,自不願再重蹈覆轍。
等的那人還未來,了解的訊息還不夠多,他就已經做好了與所有潛在對手一爭的準備。
扔出的那把傘,像是某種劍誓。
持著的這把傘,則如某種劍禮。
風雨凄凄,雞鳴喈喈。
他以傘代劍,閉目,靜執,靜立,靜聽。
如此約莫小半個時辰過後,一陣急促馬嘯穿風破雨入耳來。
周圍雞鳴如螢火見皓月,頓時失了意義。
李存勖霍然睜眼。
本平淡到極致的黑瞳霎那間好似湧現出了神異不可名的光芒。
他沒來由地覺得這陣馬嘯風雨聲很熟悉,像在昨夜夢中剛剛聽過。
但正如醒來后夢境多散的道理,他也不能確定。
一顆不因風雨而驚的心就此掀起波瀾。
太過急促的馬嘯馬蹄,使得他自己的心律都亂了幾分。
初聞此聲時,他以自己為中心,依稀感覺到馬上那人進入了方圓三百丈內。
雞鳴失去意義時,他的腦海有一瞬相應空白。
再聞此聲,已到方圓兩百丈內。
當真一瞬掠百丈?
何等神駒?!
世子失神。
緩過神來,復聞此聲,對方已近百丈之內。
他卻仍看不到對方的身影。
但那令人心律紊亂的聲音,使人頭皮發麻的速度依舊在加快!
寒風肆虐,風雨飄搖間,李存勖持傘之手熱汗狂涌。
他想到了一種連存心爭命的他都覺得十分棘手的可能。
於是他驟然收傘,任由風刺肌膚,雨落髮間,和流散出的汗液一同被周圍寒氣凝結。
他體內的真氣運轉速度卻比寒氣要快。
剛收傘時,真氣便從左手五指滲出,融劍意成劍氣,將本要落向那出的雨絲都激蕩到別處。
雨滴西牆如箭射時,東牆磚瓦猛然坍塌!
一馬當先飛出,毛色烏黑,四蹄繃緊如精鋼玄鐵,條條筋脈鼓脹,十分顯眼,若圖騰烙印銘刻。
李存勖抬頭一望,見其雙眸中紅光氤氳,布滿血絲,魔氣騰騰,瘋癲無可制止,遂空中翻身,躲過四蹄撲擊后,將手中花傘高拋,五指劍氣連連彈出,中其臟腑,未及劍氣再生機變,它便直接迎面撞上西牆,牆破之前先口吐血箭,就地栽倒而亡。
下一刻,滿身血污的白裙女子披頭散髮,提劍穿過破碎東牆,一步一印,皆血染成。
兩人目光交匯不過片刻,沒有些許交流,女子就突然氣力全無,手中血劍轟然落地,自己也向後倒去。
那裡正好有幾塊破磚碎瓦,若不偏不倚地倒下去,對她這等傷勢的人而言,儼然不是後腦受創這麼簡單。
事出突然,李存勖身影難以接近,那把向上高拋,即刻落下的花傘成了關鍵一物。
仍是那招扔槍術。
目的卻大不一樣,不是為了殺人,而是為了救人。
只可惜越俎代庖,變成救命稻草的它下場實在不好,繞至女子身後,緊貼其頭背,落地后便首當其衝,雖成功卸去了大部分衝擊力量,但它本身畢竟只是一把花傘,而非真刀實劍。千鈞一髮之時李存勖又不可能對它注入太多真氣,故而僅憑餘下的一小股衝力,它就四分五裂,難以修復。
所幸,在那邊的泥土地上,還插著一把傘。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
這樣的背景下,很快出現了一道特殊的畫面。
一個男人撐著傘,離了如晦口,走上雨花街的往返路,每走一步,便要用手抹去一道染到自己衣袍上的血污。
作為血污的源頭,那個女子既不在他的懷裡,也不在他的背上。
他扛著她,面無表情。
一路上除了「風雨如晦」這四字,再沒有說其他。
……
清晨才發生的事情,到了下午,就已被晉陽城內的不少民眾知曉。
大雨漸小。
急著掙點茶飯錢的人乾脆就選了個貼近如晦口的地段,在屋檐下擺下幾副桌椅,清清嗓子朝附近吆喝幾聲,把那些愛聽奇聞趣事的年輕人叫來,照例說了幾句開場白后,就開始切入正題。
起先從懷中拿出一盤碗碟擱在桌上,聲音響亮,意思不言而喻,等到幾個銅子碎銀依次落入碗碟中后,便又從懷裡拿出一卷竹筒,扯開蓋子,使勁咽下一口不知是清水還是雨水的液體,順著喉嚨進入臟腑。
透心的暢快。
所以緊接著他長舒了一口氣,才對周圍人道:「今天,咱不說書,也不唱戲,不借古,也不諷今,就只是講一段今早發生在雨花街如晦口的故事。在座耳目靈便的,可能已經知道了些許風聲。」
話音稍落,便有一名十二三歲的少年舉手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家正好住在雨花街,今早雨雖然下得特別大,可我天生不怕冷,待在家裡總覺得悶得慌。大門被我娘封了,再開動靜太大,我就準備悄悄從窗戶溜出去,沒想到窗戶剛剛打開,就看到一位公子哥撐著傘在外行走,肩上還扛著個女人,好傢夥,渾身是血,當時把我嚇了一大跳!」
「切,你小子就是膽小,咱這晉陽城當年可是興龍之地,什麼達官顯赫,將軍王侯沒出過,照我看吶,多半是某位有權有勢的官家公子看上了個漂亮女子,對方呢早有婚約,硬是不從,就被打成這樣給帶回府邸咯。」稍微年長些的藍衣少年在一旁笑著道。
「有道理,有道理!」
雖然看藍衣少年的神情多半是在開玩笑,四周還是有不少人跟著起鬨。
唯獨率先出聲的那少年朝地下狠狠啐了一口,做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四下嚷道:「齷齪!庸俗!虧你們其中幾個還在龍湖書院上過幾年學,還不如我這個斗大字不識的白丁思想健康。」
藍衣少年也不跟他爭辯,只是朝他道:「行行行,丁小子,你思想健康,你不認字,你了不起,你倒是猜猜那位公子哥的來歷和動機啊!說得在理,算你能耐,說得不在理,嘖嘖,就不要學那漁夫眾人皆醉我獨醒,舉世皆濁我獨清,明白嗎?」
「就是。」
又是一陣附和起鬨。
姓丁的少年臉色漲紅,正待措辭,站在屋檐下,只著粗布麻衣的男子先捏了捏竹筒,悠悠念道:「風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四周分明因為他突然念詩靜了下來,等待他的下文,他輾轉許久,卻在末尾一句前做了停頓。
藍衣少年正是丁姓少年所說在龍湖書院中學習過幾年的人之一,當下就疑惑道:「師先生,這首詩不是還有一句嗎?」
男子反問道:「你見到君子了嗎?」
藍衣少年搖頭。
男子道:「不見君子,自然無喜,末尾一句,暫時還是不念的好。」
眾人似懂非懂。
斗大字不識,更不知此詩來由的丁姓少年破天荒問道:「那位公子,算不算君子?」
男子很認真地回答道:「那或許得取決於雨停后,他是喜是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