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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莫不如是

  離了風滿樓,往南行兩三里,遇一拐角處,右轉乃風月之所,左轉,即覓得一長街。


  街名雨花,是個不錯的名字,頗具風雅。


  然而相較於風滿樓的「引經據典」,雨花街之名的來歷並無具體出處,曾一度講不清,梳不盡。


  直到數年前這條長街里最著名的青柳齋換了個姓花的新主人,對面相隔不遠處的巷口來了個常常就地布局的雨姓書生,雨花之名,人們便漸漸覺得名副其實,冥冥中早有註定。


  晨光熹微,行者正少。


  比往昔提早一個時辰離開風滿樓的他,卻已在雨花街上走了數百步,聽過雞鳴,聞過童聲,有時不經意一瞥,還恰好透過某扇未緊閉的窗門,看見由微轉盛的灶火。


  他還未用過早飯,但空腹行走,並無絲毫餓感。


  興許是曾被譽為李唐興龍之地的晉陽城裡瀰漫著的氣息一向新鮮,一向充足。


  待得久了,走一段路,都如同仙人飲風食露。


  很大膽的假設。


  他今日寧願不安睡,寧願不進食,也要趁早趕到巷口,與雨姓書生見上一面,說幾句話,甚至下幾步棋的理由,卻無半點牽強可言。


  ——————


  一張連刻畫縱橫十九道的線條都顯示不清的粗糙木盤。


  兩盒盛放在圓缽中的異色石子。


  這便是雨姓書生施展經緯之道的棋中天地。


  但自他來到這方巷口,就地布局,輕取錢財的第一天起,他便只口中落子,從不手上提子。


  往前出於興趣愛好或存心接濟,來與他下上幾盤的人,大多以為這是他身患眼疾,不便在棋盤上找准位置所致。


  可隨著雨姓書生在巷口待得越久,名聲在雨花街中愈盛,他們都漸漸否定了自己以往的看法。


  只因他下的是從不拖延的盲棋。


  常流連於戲樓的人今天尚來得格外早。


  始終沉浸黑白道的人更不會晚。


  所以當摘下銀白面具,身材挺秀如柏楊,穿著墨藍袍服的羽冠公子來到這四季通風的巷口時,雨姓書生已然盤膝坐下,擺好棋盤。


  「你也剛到?」


  「不是,約比你早到了半個時辰。」


  「那為何你的棋盤上連一子都沒有?」


  「我患有眼疾,下的是盲棋,腦中自有棋子棋盤,本就不需要刻意擺子,目前為止,今天還無人與我對弈,幫忙的人都沒了,真要多出一星半子,反而是人間怪事。」


  「現在有了。」


  「別這麼衝動,今天不是你在棋盤上馳騁縱橫的好時刻,強行落子對弈,只會輸的。」


  「贏了分毫不取,輸了錢財照付,這不該是你最喜聞樂見的事嗎?」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幾日不見,你已修身養性,成了君子?」


  「那倒沒有,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雨姓書生話音稍頓,動動手指,羽冠公子目光移去,他正好找准位置,指向了自己右側,也就是這處巷口裡最堅硬的一堵牆。


  「別看它結構緊密,長得結實,我每天在這裡與人下棋,稍稍疲倦靠著它歇息的時候都在擔憂,生怕它突然垮塌,砸到我的頭。」


  羽冠公子起身撫牆,接著使勁敲了幾下,似笑非笑道:「用我的話說,你這叫未雨綢繆,可換成你們讀書人的口吻,八成就是杞人憂天了。」


  「別把我算在內,我連半個讀書人都算不上,之所以被人雨書生雨書生的叫,完全是因為我生得文弱。弱者常慕強,故而說句心裡話,我其實並不喜歡這個稱呼,當然,時間一久,不喜歡也得習慣。」


  「聽君一言,若有所悟,雨書生這三個字,我以後怕是叫不出口了。還不打算透露下自己的真名?再拖下去,往後見面,我只好跟你用眼神打招呼了,能否感受得到是你的事。」


  「且拆一字,喚雨生即可,至於名諱,少用自然淡忘。相識數載,你知我姓雨,我知你姓李,其餘無甚了解,不也相處至今,見如故交。」


  羽冠公子輕笑一聲,伸手在他眼前連連比劃幾下,「雨生,你這並非見如故交,而是不見如故啊!」


  雨生面如常態,道:「不見便不見,總有個好的念想。」


  「真不想有天睜開眼,看看外面的精彩?」


  或許羽冠公子只是隨口一語,可聞言后雨生真的沉思許久,極為認真道:「從未見過光明,便可以忍受無邊的黑暗,從未領略精彩,便可以甘於無限的平凡。如果睜開眼意味著得到一瞬的滿足,永恆的失去,那我寧可一直帶著疾病,終日守著殘缺,做個只會下棋也只能下棋的瞎子。」


  羽冠公子默然半晌,隨即澀聲道:「這就是你的道?」


  雨生沒有回答,而是突然攤開雙手掌心,念道:「要下雨了。」


  羽冠公子望著他,沒有驚異,只是平靜問道:「你怕?」


  雨生笑道:「姓雨的人怎會怕雨?」


  羽冠公子道:「青柳齋的現主人姓花,卻從不養花。」


  雨生道:「他不養花,想來不是因為怕或厭惡,而是不想讓花香招來太多的蜂蝶。」


  啪嗒一聲,棋盤上驟然多了一子。


  正是羽冠公子所為,便見他以指推石,遍經縱橫,卻不落定,還在思考,還在等待。


  「即便你睜不開眼,在我看來,你所會的,所能做的,都不止下棋這一件事。」


  雨生並不急著否認,緩緩道:「但這畢竟是我的本行。」


  「既然是老本行,不妨猜猜我這一子將落在何處?」


  「你心裡想的是何處,就落在何處,問旁人作甚?難道我的猜測能改變你的心意?」


  「哈哈!果然世間棋士多詭手。」


  羽冠公子爽朗一笑,落子後起身便走。


  雨生也沒有挽留的意思,只是聽聲辨位,推算著羽冠公子已朝青柳齋的方向走去,漸行漸遠。


  適時空中真有雨絲降下。


  他一指點出,不為接雨,只為推波助瀾,讓它正好落在羽冠公子下的那一子上。


  脆響如竹筍開時,他自問自答。


  「天地大同?天地不同。」
……

  青柳齋,亦是清流齋。


  上至主,下至仆,無一人吃葷,無一人飲酒。


  縱是在旁人看來再正常不過的男女情事,從青柳齋中傳出的,也沒有幾起。


  故而即便晉陽人十有七八都聽說過這裡的新主人花無常是個百年難得一遇的美男子,儒風才氣兼於一身,也沒有幾家通過女色去進行結交,自不必說更深層次的結親。


  他昨晚在風滿樓喝到的是普洱茶。


  而今在青柳齋聞到的茶香仍然出自普洱。


  但環境已不一樣,人,更不一樣。


  對花無常有些了解,打過幾次交道的人,大多將花無常稱作青柳公。


  公為尊稱,青柳乃美譽,連在一起,的確是個不錯的稱呼。


  與花無常相識至今,他卻未稱呼過對方一次青柳公,無論陌生還是熟稔,他對花無常的稱呼始終都是另外三個字,花老闆。


  花老闆今日穿的當真是一身碎花綢緞,就連束著髮髻的高冠都像用片片花瓣拼湊而成。


  之所以嗅不到明顯的花香,還是因為這間屋子裡的茶味太過濃重。


  尋常的一次呼氣,都如同隨著茶葉在溫水中沉沉浮浮。


  這些年花無常接管青柳齋,勢力增長如何不為外界熟知,包括他也是一知半解,但照目前的情形看,有關茶藝,花無常的提升無疑屬於質的飛躍。


  被動品茶,主動烹茶,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人生境界。


  「寒冬時節,花老闆依舊滿面春風,且將心思轉到了十分耗費耐心的茶藝上,一月未來,花老闆的生意想必比我預想中的還要順風順水。」


  「這一月,是少了很多坎坷,不過生意畢竟是生意,今時順利,不代表明日也將接著順利,保不齊哪天就在陰溝里翻了船,到時候折本受苦的滋味,還得我這個生意人自己嘗。」


  「有本可折,有苦可嘗,便意味還是活著的贏家,比起熬不過寒冬的災民,輸得一敗塗地的賭鬼,好了太多。」


  「怕只怕苦盡不甘來,折本不復回。浩浩天下,芸芸眾生,誰都有一夕間散盡千金的本事,只可惜能清楚認識到天生我材將盡何用的人,萬不存一。」


  「晉地無江湖,除卻軍方,青柳齋已是這片肥沃上最大的勢力,花老闆之材將盡何用,連我這個外人,都能瞧出三分,剩下的七分難道還不夠你藏鋒守拙,審時度勢,及時興雲布雨么?」


  花無常笑了笑,竟停飲熱茶,起身環顧四周,言行舉止耐人尋味。


  「青柳齋七七四十九室,八八六十四閣,一年之中,你見到了多少?」


  他輕撫頭上羽冠,認真想了想,道:「四十二室,五十九閣。」


  花無常微微頷首,又道:「餘下的七室五閣代表什麼,你應該清楚。」


  見他點頭,並不否認,花無常繼而道:「聰明人不做糊塗事,聖賢書不記無名者。既然清楚,應知我待閣下如手足,推心置腹,事到如今,再以外人自居,便是一等一的不妥,花某所言可如是?世子殿下。」


  兩兩相望。


  四目凝視。


  羽冠公子抬首,想起了去年初雪時風滿樓內上演的一齣戲,名為《莫如是》,常有男子扮女聲,稚童綉綵衣,通過戲台做了他們在生活中最不可能做的事。


  不過最後青草萋萋,楊柳依依,也無琴瑟和鳴,僅有一句收尾。


  他開口,低引戲腔:


  「莫不.……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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