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月離於畢
「曾以星宮碎星域?」
若說先前只是一時興起,隨口多問了幾句,當聽聞此言之後,羽枉矢的興緻便如同燎原烈火,自燃燒的那一刻起,就已非尋常風力所能吹熄。
「他體內有幾處星宮?碎的又是何等星域?」
不知是羽枉矢問話的速度太快,還是這些問題本身就很刁鑽,憑藉一手爐火純青的閉氣功夫,在如此陰暗潮濕,且縈繞惡臭的屋子裡都能面不改色的畢月離,僅片刻之間就已愣神數次。
不久前還慢條斯理,有心情吟誦古詩的羽枉矢耐心彷彿一下子大打折扣,臉上雖不見多少焦躁之色,口中催促聲音卻很頻繁。
「你這丫頭該不會也染上了岑蝕昴的毛病,剛談論到重點,就開始賣關子了吧?」
畢月離如夢初醒,回神后很快道:「羽師這是說的哪裡話,月離豈會在您的面前刻意賣關子?只是據我所知,但凡採取辟星宮的方式來修行的星相師,幾乎都會化零為整,將體內所有星元納於一宮之中。所以羽師開口便問王軻體內有幾處星宮,實在是讓月離.……」
羽枉矢瞥她一眼,陡然接話道:「實在是讓你覺得好笑,對不對?」
畢月離連忙道:「不敢。」
羽枉矢哂然笑道:「敢也無妨,因為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是與你同樣的想法,直到後來我遇見了一些特別的人,那種想法才有了很大的改觀。」
畢月離好奇道:「特別的人?」
羽枉矢輕搖燈盞,目中浮現追憶之色,「是啊,特別的人,連名字都很特別,可惜歲月不饒人,又恰逢我貴人多忘事,時至今日,讓我閉上眼睛就能想到的名字實在不多,尤其是出類拔萃的星相師。不過還好,剩下那麼兩三個除了名字特別之外,所作所為,所尋所求,都能讓人記憶猶新,難以忘懷。」
「羽師口中所說的那兩三人,莫非體內真不止一處星宮?」
「不止,遠遠不止,除此之外,他們還能將星宮擴建成星域,星域震蕩為星海,憑一己之力將每個星相師都要做出抉擇的三大境界相互聯繫起來,那是多麼傲人的天賦能力!」
畢月離聽得心馳神往,卻不敢貿然插話。
原因無他,只因她自小便被其師岑蝕昴灌輸星相三境不可貫穿合一的理念。
這樣的理念本沒有太多不妥,畢竟星野派的先賢在很多年前就用自己的親身經歷告訴了後人,星海、星宮、星域三境並無高低之分,僅有凡殊之別,與武道境界一氣九品的嚴格劃分截然不同。
以特性為參照物,星海散亂狂暴,適合性情剛烈者,星域利於守成,適合性情穩健者,星宮擴張有度,一宮之地勝似一界,最是大氣,適合文武兼備進退有度者。三境生來皆無高下之分,威能只取決於人的使用方法以及星元雄厚程度。
既然本無高下之說,便相當於三境處於一線,一條線上的東西重合乃至疊加,看上去似乎不乏可能,但也僅僅是看上去。
恰如兩片雲彩,處在同一片天空,地上的人抬頭望去,往往會下意識地覺得它們距離很近,近到相觸相交只在一瞬之間,實際上,它們相隔得比南極北極之間還要遙遠。
這般情況下,真的有人能將星海、星域、星宮三境相互聯繫,臻至近乎一體的程度么?
畢月離很想相信,可她腦海中的理念卻容不得那樣的信心出現,更不必說維持。
羽枉矢將她的糾結之處看在眼裡,明在心裡,沒有多說什麼,因為他知道,有些事,光說是說不清的,還沒有對應的經歷,就想掌握對應的見識,終歸是太過不切實際了些。
「還是說說那個名叫王軻的年輕人以星宮碎星域的事吧,說完了,就該走了。」
「是。」
沒有多餘的添飾,僅有安靜的順從。
倒並非她不願在這裡待得太久,只是當眼角餘光觸及窗外天色后,她也清楚所剩的時間不再多,索性順水推舟。
向旁人講述一件事情完整的來龍去脈,並非難事,可若要使語言足夠精鍊,耗時很少,便不是那麼簡單。
但畢月離在這方面做得極好,不過盞茶功夫,聚星閣所獲知到的有關那位名叫王軻的年輕人的情報資料,就讓她向羽枉矢傳去了十之八九。
作為其中最關鍵一環的「以星宮碎星域」,卻並無太多跌宕起伏,曲折離奇,發展有些出乎意料地平淡和從眾化,無非是年輕人一身熱血,辟星宮時不斂鋒芒,招來其餘星相師的注意和針對,緊接著雙方又由言語衝突上升到手底見真章的高度,爭端一始,難以收拾。
類似的江湖人和江湖事,不說屢見不鮮,正常情況下隔三差五也能聽到一兩件,當然,相較之下,終究還是略有不同。
至少,王軻是以星宮碎星域,而非僅憑藉自身星宮大氣的優勢在旁人偏向於守成的星域上撕開一條不大不小的口子。
而這,恰是羽枉矢最關注他的地方。
「羽師身雖在此,多年不入外界,但無論是如今的聚星閣還是未來複興的星野派,皆有羽師的位置,如果羽師也認為這王軻值得重點觀察的話,月離定會將師父和諸位長老進言,對其大力栽培,不知羽師意下如何?」
既是秋水明眸,玲瓏慧心,自能察言觀色,但羽枉矢在聽完畢月離的講述后,只是擺手道:「這般年紀,以星宮碎星域,固然罕見,只是霸氣有餘,巧勁難免不足,心性二字又非幾片紙張所能闡述殆盡,重點觀察可以,大力栽培另說。對了,畢兒,你回到聚星閣后,替我向岑蝕昴轉達一句話。」
「羽師請講,月離定然轉達,一字不落。」
羽枉矢輕輕點頭,口中旋即吐出八字:「趙地分野,太白食昴。」
畢月離眸光灼灼,不知何想,片刻之後,突然向面前的羽枉矢施了一拜,道了聲「羽師珍重」,未過少頃,其身上琉璃凈彩便盡化皎潔月光,一如先前透窗紙入屋內時,綽約影於無息間歸無聲處。
羽枉矢靜觀著畢月離離去后僅剩的一抹淡影月華,右手食指倏然點出,力道柔和,卻將如塵埃般細小的碎屑吸附入指尖,接著不緊不慢地吹了口氣,思緒回到畢月離打斷他吟詩前的一刻。
「有豕白蹢,烝涉波矣。月離於畢,俾滂沱矣。武人東征,不皇他矣。不皇他矣.……」
音之綿長,若空谷回聲,喚作《漸漸之石》的詩經小雅,末尾一段,是他沒打算告訴岑蝕昴的一席話,也是他從未對畢月離念出的一句詩。
故而其中真意幾何,除卻創作這首詩的作古之人和他之外,世間怕是沒有多少人能領會到了。
……
臨水照花,舞墨弄影。
天河之水天上來,墨池之中墨蓮開。
郊外泥土的芬芳混雜著類似蓮葉的清香,無形無色,無方無相,僅憑一味,卻將共屬於天水的土地劃分為兩個幾乎截然不同的世界。
今夜無雪,但冬風不止。
用最普通的土木建造而成的房屋,哪怕在屋頂撒上瓦片,蓋上一層厚厚的茅草,周身木窗以鐵板固定,也不會比城內好看又實用的樓閣宅院暖和。
不過萬物存在即有其道,土木雖簡,不如磚石結構緊密,但相較於後者,終究還是多了幾分自然和自由。
羽枉矢探指凝月,李從珂抬首望月。
一個由小觀大,以黑暗為隱,一個以大觀小,以面具為鎖。
羽枉矢還需多久才能走出封閉的黑暗,堂堂正正地出現在光明之下,起手布局,尚未可知,李從珂的面具在近期之內卻定然要徹底摘下,不會再度戴在臉上,令人一眼望去便心生好奇的探知欲。
這樣的日子將持續多久同樣未知,但以何事作為標誌性結束卻已板上釘釘,成為註定,那便是當他不再擁有「王軻」的身份時。
遠在外鄉,非旅非客,似一囚徒,只無囚衣,天邊月仍清,心上人卻渺,看久終生厭,況單衣不堪冷。
他在木屋前的空曠院落里站了許久,她便在背後觀察了許久。
寒來袖間該添衣,寒入心間當添火。
這是他老早便告訴她的,她記住了,未曾當耳旁風,可時至今日,這兩樣東西她依舊不能及時備好。
「看了這麼久,還不回去歇息?」
不見其面,只聞其聲,燕薔薇凝視著眼前這道不過咫尺之遙的背影,躊躇良久,竟未說出一字。
李從珂眉頭很快皺起,聲沉如水,「即便換了一張面孔,換了一層身份,你也還是應該聽我的話才對。」
燕薔薇沒有反駁,澀聲道:「我心不安,睡不著。」
李從珂疑惑道:「最危險的時刻都已過去,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你怎麼反倒睡不著了?」
燕薔薇面露猶豫之色,「因為白天我小憩的時候,做了一個關於公子的夢。」
李從珂罕見地開起玩笑來:「那豈非就是白日做夢?」
燕薔薇搖了搖頭,語速愈發緩慢,明顯是在回憶,「沒有那麼虛假,反而無比真實,真實得讓我感到心驚可怕。」
李從珂神色陡然肅穆起來,轉身走向燕薔薇,邊靠近邊問道:「所以那究竟是個怎樣的夢?」
燕薔薇獃獃看著眼前這位已摘下熟悉的面具,換上陌生面孔的公子,心中不安驀然又加重了幾分,聲音也不覺壓低了許多,「我……我夢見天水城下起瓢潑大雨,各處街巷積水深如河流,方圓十里行人不過兩三,公子為其一,卻不撐傘,著一襲青衫立於窄巷之內,與另一道我看不清相貌的高大身影對峙,不多時就廝殺在一起.……」
李從珂輕嗅薔薇,指游其青絲之間,忽而淡笑道:「江湖人廝殺,不是很平常的事嗎,有何可怕之處?」
燕薔薇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驚慌之色溢於言表,就連身體都有些顫抖,「殺至最後,公子渾身是血,傾盆大雨亦無法洗去,怎能不讓人覺得害怕?」
李從珂連忙安慰她道:「就算夢境成真,流血也不代表死亡,再說由蜀入隴,我們這一路流的血還少嗎?往後歸晉,或許流的更多也說不定,此為定數使然,何憂之有?難道你忘了風雨後即見彩虹的道理?」
「怕只怕.……」
「行了,這些天顛沛流離,你應當是太累了,導致胡思亂想,儘快回屋內休息,養足精神,過幾天看我在聚星閣中的表現吧,聽話。」
燕薔薇微微張口,彷彿還要再說些什麼,奈何拗不過李從珂,片刻后只得轉身朝木屋方向走去。
李從珂望著她的背影,確定她已走遠后,目光旋即又移到了空中明月之上。
但這次他的神色較之先前,明顯有太多異樣。
「月離於畢,倒真是要下大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