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杯酒散風寒
一對白瓷青花碗,兩碟綠柳紅線盤。
碗中盛放的是熱氣騰騰的麵條。
盤中所裝的則是望上一眼就覺得鮮嫩可口的肉餡。
就算是普通的商旅者,從川蜀輾轉至隴西地界,沿途跋山涉水,遭受風雪嚴寒,突然見到這種同時散發著香氣和熱氣的美食,可想而知,根本也不會具備多少抵抗力。
那麼算不上商旅者的李從珂與燕薔薇呢?
一個空有公子之名卻無公子之勢。
一個名喚薔薇卻幾乎從沒有一刻能夠只憑藉薔薇應有的美麗姿態活在這世上。
所以公子不公子,紅顏非紅顏。
把這些虛名噱頭之類的字眼從他們身上摘下,他們是什麼?
人。
會冷,會餓,會憂,會悲,會傷,會苦,會痛的人。
身體本能的反應和呼喚是真氣所不能抵禦和鎮壓的。
車外的燕薔薇易了容,車內的李從珂戴著面具,他們都沒有把自己最真實的一面展示給這位乍看之下很是熱心善良的中年婦人,但有一點他們沒有說錯,更沒有掩飾。
那便是此時此刻,他們的確承受著饑寒的折磨。
生性本不多疑但卻敏感的李從珂之所以在察覺到中年婦人某些異樣的地方后,還不曾立即與燕薔薇駕車離去,是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不小心跌入了大局中的又一個小局,除非揭下布局者的神秘面紗,否則他將永無破局之機。
反之,若只是他的多慮,那更加沒有必要提早離去。
這不應該是常人的思維,但自從那年,那天,尚是晉王李克用麾下一名騎將的李嗣源領軍經過他的家鄉鎮州平山,帶走他的母親和他后,他就再也沒有以常人的思維習慣來要求自己。
只因他發自內心地厭惡那個凡事都只能擺出一副弱小無力的姿態的自己。
經歷過弱小,才更渴望強大。
體驗過絕望,才更厭惡死亡。
許霜凡目前還看不到藏在車內,戴著面具的他是何模樣,他自己卻可以想見自己一雙眼瞳之中正充斥著怎樣的渴望與厭惡,並一步步將它們糅合成更加難懂的複雜。
「葯還要過段時間才能熬好,兩位就先吃點熱面喝點熱湯暖身吧,不知這味道可還對你們的胃口?」
「不錯,有勞了。」
燕薔薇的致謝是通過接過碗筷,嘗過湯麵后臉上洋溢的滿足所表達出來的。
李從珂則只有略顯乾癟的一句話。
但他並不覺得這是什麼失禮的地方。
因為按照燕薔薇之前所說,他現在就應該是個染上了風寒,不剩多少氣力的病人。
他還不曾拋頭露面,就連做好的湯麵也都是由燕薔薇送入馬車。
最為基本的飲食都需要別人的幫助,他確已不宜也不必說些多餘的話。
若實在要表達,則當由燕薔薇來代勞。
「夫人怎麼不繼續留在馬車內了?」
「姐姐做的面好,肉餡更好,但我相公病未痊癒,還吃不下太多,我只餵了他一些肉餡和麵條后,他就低聲說只想喝湯,並且可以自己動手,我拗不過他,就出來和姐姐說話了。」
許霜凡笑了笑,目光一瞥,瞧見燕薔薇的碗中還有大半湯麵遺留,反倒是用來盛放肉餡的盤子空了,其中肉餡都混入了湯麵之中,經受湯汁浸泡,別有一番風味。
「夫人的吃法,讓我聯想到了晉人。」
「晉人?」燕薔薇心中微震,顯然之前並未料到許霜凡會突然提及這兩字,不過她表面仍是不動聲色,反而問道:「姐姐說的晉人,是古時韓趙魏三家分晉前的晉人,還是兩晉時期的晉人,抑或是如今沙陀李晉王管轄下的晉人?」
許霜凡道:「自然是末者。」
燕薔薇道:「我卻只聞其名,不曾去過那裡。」
許霜凡微笑道:「看來夫人只是耳濡,沒有目染。」
燕薔薇道:「聽說那李晉王久經沙場,一生戎馬,歷經大小戰不下百場,在他管轄下的晉地,怕是免不得兵鋒太盛,殺意太旺,沒有目染,或許也是件好事。」
「夫人此話雖不無道理,但若凡事都這麼衡量計算的話,天底下恐怕就沒有幾個真正的好去處了。」
傳入燕薔薇耳中的不再是許霜凡的柔和聲音,而是一陣獨屬於成年男性的渾厚嗓音,驀然自木門方向傳來,卻不無故而終。
來人的穿著打扮無疑是普通村民中的一員無疑,非但衣著色澤單調,就連臉色也瞧不出絲毫的光鮮,除此之外,他還蓄著不曾清理乾淨的鬍渣,留著好似許久都未梳洗的油發。
但就是這麼一個容易令人聯想到潦倒窮困等負面辭彙的男子,燕薔薇卻自他時而迷離時而清醒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幾分似有似無的意氣。
不仿俠意,不似豪氣,只像文士的意氣。
為此燕薔薇難免產生驚訝,驚訝之餘,則是震撼。
因為她在這一刻突然回想起了數年前李從珂在百花宮中偶然對她說的一段話。
「治世才用儒,亂世當用法。法從何來?上方的天,高處的人。人啊,大多嚮往著天的高高在上,所以想要一步步爬到最高,可如果當你有一天發覺自己引以為豪的才能本事並非所處的大世需要的,你就會對世界產生質疑。等到發覺世界的浩瀚以及自身的渺小后,就會轉而對自己產生質疑,到不了高處,只能跌入低谷,尋常人看不到摸不著的低谷。在低谷停留得越久,越面目全非!」
公子未及冠。
數年前的李從珂更是個不折不扣的少年。
所以當時聽到李從珂這番不知是心血來潮還是忽然感悟的話后,燕薔薇曾一度為之震撼!
而今她同樣震撼,甚至程度還要更深,因為她突然可以肯定這番話至少在某些時候,某個人的身上,是準確無誤的。
眼前這個嗓音渾厚,一手提著葯壺,一手拿著酒罈的男人,為她提供了再好不過的佐證。
讓燕薔薇漸漸又感到困惑的是,男人雖然手拿著酒罈,身上卻並無酒氣,顯然這壇酒他還不曾飲過,並且看他的模樣,也不像是很快就要暢飲的意思。
如此一來,拿出這壇酒的意義又在何處?
她自是不明白,但不代表李從珂也不明白。
「夫人交給某家的藥草以杜衡為主,性與細辛相近,藥力雖相對較弱,但若研製成粉末,每服一錢,調一杯熱酒,亦能下氣消痰,行水破血,散去風寒病症。某家屋中藏品不多,藥用之酒卻不少,如此說來,倒也能算是機緣巧合。」
男人一邊行走,一邊笑談,燕薔薇望著他的身影,心中疑惑雖多,表面也是笑臉相迎,至於車廂內的李從珂,早在感應到男人的腳步聲后就暗自放下了手中碗筷,而今聽到這番言語,面具下的神色更顯陰晴不定。
「藥用的酒也是酒,飲下去難道不能醉人?」身在車外,暫不知車內的李從珂是何反應,燕薔薇只是根據自己的疑惑提問道。
「踢人的馬未必不是好馬,醉人的酒未必不是好酒,關鍵還是要看怎麼用。夫人,你若仍有憂慮,不妨徵求一下你家相公的意見。」
燕薔薇尚未答話,車內便傳出李從珂的聲音。
「病魔纏身,復而一醉,何足為慮?」
聞言,許霜凡突然對燕薔薇道:「豪氣干雲,大丈夫之語,看來夫人嫁了個好人家。」
燕薔薇一笑置之,目光於悄然間又移到了這個意氣與穿著不相稱的男人身上。
只見他在身前隨意找了一處空地,緩緩躬身,蹲坐於地,將葯壺與酒罈共置於雪上,隨即又自懷中掏出一大一小兩個瓷杯,先是將壺中藥汁倒入小瓷杯中,輕搖後轉入大杯,接著又將這一過程於壇內酒水重演。
「以前開麵館的時候,便是由賤內負責和面,下面,許某負責調製香料與料酒等。色、香、味都要兼顧,像今天這樣為了治病而調製,倒還是第一次,技藝難免有些生疏,兩位不要見怪才好。」
拿起筷子夾了一個肉餡,放入口中咀嚼吞咽,燕薔薇的動作迅速而不失優雅,比起剛剛接過這碗湯麵時好了太多。
如許霜凡所見,她看上去吃得很是滿足放心,然而自從先前李從珂在車內對她說出了那樣一番話后,她早就難以真正放心下來。
「姐姐,這位姐夫說起話來兩三句不離客套,有些像讀書人啊!」
許霜凡道:「阿朗的確是個讀書人,和我不一樣,大概也正是因為這點,他花了很長時間才適應這裡的生活。」
名中有朗,笑起來卻再難看出開朗豁達之意的男人漸漸起身,手托瓷杯,葯香與酒香混合在一起的特殊氣味很快隨著他的這一舉動,從帘布的縫隙處透入車內,牽動李從珂的心神。
「陳年舊事,不提也罷,有這閑工夫,還不如多關心下眼前人。夫人,依你之見,這杯藥酒是由你代為送進去好,還是由許某來較好?」
燕薔薇看著他,他也注意到了燕薔薇,毫無疑問,此時此刻自他口中說出的「夫人」二字,絕不是對許霜凡的稱呼。
李從珂反而提到了她。
「勞煩許夫人幫忙如何?」
「我?」
不只是許朗和燕薔薇,就連許霜凡本人也神情微愣,似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適時,李從珂輕咳一聲,補充道:「我很想看看做出如此可口熱面的究竟是怎樣一雙巧手,另外,我還想自己的妻子能在面涼之前及時吃完它。」
「夫人的確嫁了個好人家。」
片刻后,許霜凡笑了笑,又重複了先前說過的那一句話,從許朗身側走過時接過了那杯散發著特殊香味的熱酒。
相較於最開始,她的步伐其實有了不同。
燕薔薇卻沒有看出,更沒有看出這樣的步伐代表怎樣的含義。
但許霜凡也有不曾看到的地方。
那便是車廂內的李從珂正一手縮入袖中,一手按在面具之上。
有一剎那,白扇開,山水挪,公子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