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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棋子棋手

  既是錦繡河山,自有群雄逐鹿。


  昔年大唐開國之時,有王世充、竇建德、劉武周、宋金剛之流虎視眈眈。


  開元之後,又有安祿山史思明之輩作亂。


  元和會昌先後中興,再經大中之治,唐王朝本有喘息之機,豈料懿宗僖宗盡皆無德之君,不思進取,只圖享樂,終究導致各方勢力矛盾日漸激化,大規模農民起義相繼爆發,使得巍巍大唐一病不起,搖搖欲墜。


  當黃巢大軍攻入長安的那一刻,大唐龍脈早已破損殆盡。


  即便後來以晉王李克用為首的一批諸侯奉旨勤王,以鴉軍破巢,收復長安,迎回聖駕,也只不過是為這個曾經名震世界的強國推遲了幾年衰亡之期罷了。


  所謂王朝更替,無外乎天道輪迴。


  天欲使其興,其終難亡。


  天欲使其亡,其終難興。


  同樣風起雲湧的江湖中是否也有類似於天道的超然存在操控著一切機變?

  很多人都曾思考過這個問題。


  但得到答案的萬不存一。


  僅僅因為蜀唐門發布的一塊血煞令,就能讓背靠著晉王李克用與百花宮這兩棵大樹的李從珂成了逃亡者,這意味著什麼?

  廟堂雖高,但管不了江湖之遠?

  非也。


  江湖高手雖多,但大多以個人技藝見長,整體實力絕難與習慣列陣衝殺攻城拔寨的大軍相提並論。


  蜀唐門於川蜀建庄,外有蜀道天險,內有唐門暗器,可謂當世一等一的險地,但如果蜀唐門背後沒有軍部力量的支持,晉王李克用又真的動怒,根本無需盡起大軍攻蜀,只需派幾位大將率領數千精銳,自小道滲入,便可讓蜀唐門元氣大損。


  倘使飛虎將軍李存孝仍然在世,由他親自率軍,蜀唐門即便不亡,百年之內也休想再列入江湖十大門派之一!


  亂世之中,江湖的水更深,也更渾,若不從龍,任你生來再強,最終也只能是任人宰割的魚蝦,連在一方水域之中都無法獨善其身,談何登天?

  很直接的道理。


  偏偏很多人不明白,抑或看不破。


  所以大浪淘沙,歲月沉浮,有關那個一旦陷入便難以抽身離去的江湖,人們所能記住的名字和人物也就那麼多,一如青史之上並非人人都能留名。


  名與利,總是世人繞不開的東西。


  且不說李從珂劫走玉觀音的真實性還不能肯定,就算此事為真,那也是蜀唐門的損失,與其他江湖勢力何干?

  出於情義相助蜀唐門的終究是少數,更多的人還著抱著出名獲利的心態來加入這場介乎於廟堂江湖之間的紛爭。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迷的人是越來越多。


  清的人卻沒有幾個。


  大雪漫天之際,長安城樓之上,一面面綉著「唐」字的旗幟仍自隨風飄揚,卻早已喪失了兩百多年前那道偉岸身影尚在人間時的豪情壯志,剩下的僅有說不出的悲涼與諷刺。


  偏偏有個男人還不得不穿上龍袍,端坐於大殿之上,與群臣議事,說著違心的話,做著違心的事。


  一國之君何以至此?

  只因臣不臣,國不國,是以君不君。


  男人姓李名曄,后得廟號,謂之昭宗。


  然而聯繫他的經歷,這個「昭」字本就是最大的諷刺。


  倬彼雲漢,昭回於天。


  星辰光耀迴轉,何其明亮耀眼?

  他自披上這身龍袍后,卻幾乎沒有享受過一天的光明,都是在另一人的陰影下度過。


  當陰影累積到一定程度,自然便是黑暗。


  偏偏那個讓他感覺生存在黑暗中的人還曾受僖宗皇帝賜名為全忠。


  朱全忠,忠於何人?


  至少不是他。


  至少不是這滿目瘡痍的大唐。


  今日朝會上由始至終都不曾見到樞密使蔣玄暉以及那道身影,才三十六歲就已生出不少華髮的昭宗皇帝心中終於暗自舒了一口氣,然而這種狀態並未持續多久,他不禁又變得擔憂起來。


  「退朝!」


  宦官獨特的尖細嗓子很是刺耳,但已習慣這一切的他早已不再覺得難聽,甚至於比起梁王朱溫曾為他準備的一些宮廷戲劇,他反倒覺得宦官的聲音要比那些略顯浮誇且意有所指的唱腔更為令人舒心。


  「臣等告退!」


  與宦官之聲相比,百官的聲音顯然雄渾如潮。


  默然目送著百官們一個個離去,直至背影也見不著,不再年輕的皇帝李曄終於也是在身側宦官的攙扶下起身,卻未立即離殿。


  他的眼睛本很有神,此刻卻是迷離閃爍著,自宮門望向遠方,不知何想。


  「陛下,您這是……」


  身側宦官唯恐出了什麼亂子,連話音都有些微微的顫抖。


  李曄卻突然笑了笑,聲音壓得很低,也不知是在對他說話,還是自言自語。


  「大雪天的,不來上朝,若身體抱恙,其實也情有可原,可朕總感覺他不像是一個容易生病的人,難不成是趁此大好時節謀划著鏟雪?那可真是有意思咯!」
……

  「有意思。」


  同一時刻,未去皇宮上朝,而是待在自己府邸之中的梁王朱溫看著自各方傳來的情報,也是提到了這三個字。


  都說沙場猛將如虎。


  他未披盔甲上陣,只端坐在案牘之前,給人的感覺便已如虎似狼,又見其生得方面大耳,膀大腰圓,一雙手臂不曾用力就遍生青筋,彷彿抬手間即可拉弓搭箭,開出滿月之形,直射天狼星!

  亂世之中生出此等梟雄,試問本就被黃巢起義動搖龍脈根基的大唐焉能不名存實亡,危在旦夕?

  被先帝賜名為朱全忠,在坊間卻享有「黃巢第二」之稱的梁王朱溫今日看上去很開心,發自肺腑的開心,以至於他自顧自地笑了許久之後,才猛然想起自己面前還站立著一人,且仍舊保持著躬身的謙卑姿態。


  「行了,玄暉,你現在可是堂堂的樞密使,權侔於宰相,當朝數一數二的大員,又跟了本王這麼久,不必每次見面都這麼多禮了。」


  聞言,蔣玄暉終於挺身站起,但口中還是言道:「不敢,不敢,我蔣某人能有今日,全靠梁王一手栽培,滴水之恩尚要湧泉相報,更遑論此等大恩?該有的禮節還是要有,不可逾矩。」


  「看來這些年你學到了不少東西,脾氣秉性與往年都不大一樣。恪守禮節,難能可貴!但不知怎地,本王最近是越來越懷念以前那個有些大大咧咧,什麼話都敢往外說的你,讀書人常說的反覆無常,是不是就指的本王這種心理?」


  蔣玄暉連忙道:「王爺此話可言重了,反覆無常,乃是小人行徑,豈能用來形容您?」


  朱溫手指跳動,在案牘之上連連擊出聲響,問道:「那麼依你之見,什麼樣的詞用來形容本王才最為貼切?」


  「這.……」蔣玄暉面露遲疑之色,顯然事先沒有想到朱溫會突然向他拋出這樣一個問題,但他畢竟已跟隨朱溫多年,對其脾氣秉性多少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故而躊躇片刻后,他便是向朱溫言道:「自古英雄豪傑,是非功過皆由後人評說,況王爺正值盛年,他年功績或還不至於此,現在下結論,恐為時尚早啊!」


  朱溫笑道:「既如此,那你再回答本王另外幾個問題。」


  蔣玄暉再度微微躬身道:「還請王爺示下。」


  朱溫於是道:「當年李克用河中會兵,聚各路諸侯之勢,本該即時興師討伐黃巢,卻在鴉館樓飲酒數日不進,本王聞之氣憤不過,遂上樓與他言語相激了幾句,他不退,我不讓,終至刀劍相向,互生間隙,此中對錯幾何?」


  蔣玄暉正色道:「李晉王出身沙陀貴族,軍旅世家,一身武藝高超,尤善騎射之術,為人有些剛愎自用也屬正常,那時王爺剛剛棄暗投明不久,一心想建功立業,雙方之爭乃是立場使然,無關對錯。」


  朱溫又道:「後來孟絕海領兵殺至,本王用計激李克用出兵對敵,他雖中計,但領本王見其麾下五百家將以及十三太保之時,反倒是本王更驚!尤其是那十三太保李存孝,威猛非凡,生得一對金剛虎目,雙臂宛若飛翼,一桿長槍在手,還未列陣衝鋒,就彷彿已有萬夫不當之勇,令人不敢直視其鋒!本王見之大為心動,故進言李克用讓李存孝出戰,且賭上先帝御賜的玉帶一條,當作李存孝生擒孟絕海后的彩頭。本欲藉此機會博得他的好感,不曾想其如附神威,未至盞茶工夫就已擒回孟絕海,且讓那姓孟的半死不活,如同廢人。本王是又驚又喜,不過愣了片刻,未將玉帶及時交出,就被那李鴉兒當眾遣人強奪了過去。這又是誰對誰錯?」


  蔣玄暉道:「李晉王操之過急,此事的確錯在他。」


  朱溫咧嘴一笑:「既然是他有錯在先,那麼後來本王假借宴會之名暗中使人刺殺於他,也很符合情理了?」


  蔣玄暉臉上微汗,應道:「是。」


  「可天不遂人願,李克用非但逃脫,還知道幕後主使就是本王,返回三晉大地后一直勤于軍務,日夜操練兵馬,說小了是為了報仇,說大了就是要和本王爭雄天下!就因為一條玉帶,本王給自己招來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強敵,值得嗎?」


  「這.……」蔣玄暉面露為難之色,吞吞吐吐,良久都不曾給出回應。


  豈料朱溫並不發怒,反而繼續笑道:「都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李克用非是君子,我朱溫也不是,要不了十年,這天下就會成為我與他的戰場,對此,本王是既擔憂也期待。只不過本王的耐心終究還是不好,沙場還未來得及交鋒,就已控制不住地從江湖入手,給這位老朋友一道開胃菜。蜀唐門,百花宮,玉觀音,雁返刀,呵呵,李克用收義子的本事是一絕,義孫同樣不凡啊!這才多少天?就突破了黑白兩道多位高手的攔截封鎖,從川蜀逃到了隴西,這應當就是讀書人常說的後生可畏了吧。」


  蔣玄暉猛然失聲道:「晉三公子劫了蜀唐門第一暗器玉觀音成品的消息是王爺派人散發出去的?」


  朱溫點頭。


  「這麼說並非李從珂劫了玉觀音,而是另有其人?」


  朱溫仍舊含笑點頭。


  「敢問是王爺府上哪位高人?」


  朱溫此番卻搖頭道:「高人肯定是高人,但不見得就是本王府上的。」


  「那是.……」


  「玄暉,你的問題有些多了,而且這個問題本王也給不了你想要的答案,因為連本王都還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沒準兒也被他當棋子給利用了呢。」


  被別人當棋子給利用?

  蔣玄暉是既覺得驚訝又覺得好笑。


  當今天下,還有幾人能利用你堂堂的梁王?


  倒是那李從珂,被別人當作棋子按在棋盤上,還不知道棋手是誰。


  那才可憐可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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