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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十章 金身至

  「你為何會在這裡掃地?」


  清冷的院落里響起蕭衍的聲音。


  老僧的動作的確略顯緩慢,在蕭衍這句話說完之後,老僧才慢慢的直起身子,看向蕭衍出聲的方向。


  等到他看清了房間之中的蕭衍,他才徹底回過神來般回道:「是王大人讓我掃地。」


  「王大人?」自從自困於這湖心靜院之後,蕭衍就不想思索,他的思緒就比以往要遲鈍很多。


  「是王僧別大人。」老僧再回了一句。


  「王僧別…」聽著這個名字,蕭衍才真正的反應過來。


  在他登基之後,大興佛宗,在建康一帶便建立了諸多佛寺,朝堂之中他也設了專門管轄這些佛寺的機構,這王僧別便是專門管理尋常僧眾的僧籍以及佛寺雜務的官員。


  所以他此時又有些不解,「你是棲霞寺的僧人,王僧別也管不到你棲霞寺的僧人具體用度,你們這些僧人到底做什麼事情,歸你們寺里的大和尚管,他怎會讓你來這裡掃地?」


  看著他這等不解的神色,這名老僧卻是溫和一笑,道:「皇帝你有所不知,在前年我已經從棲霞寺調入能度寺,在能度寺中被分到役眾廳,役眾廳的僧眾除開晚課祈福之外,其餘時候都要受朝中王大人調度,做些雜役。那些年輕僧人有些要開荒和種田種菜,我這種老僧,便一般都是打掃庭院,或者去工坊幫忙制一些燃香等物。我之前就是已經被分到打掃這一帶,包括外面的花園和這湖心庭院,今日是正好輪到在這裡掃地。」


  「你…你曾是棲霞寺的大和尚,怎麼會被分成雜役僧…」蕭衍此時思緒又有些混沌起來。


  前朝並沒有特別管理佛寺的機構,佛寺都由自己的大和尚管轄,這名老僧曾是棲霞寺身份最高者,即便換了新朝之後,他將這名老僧替換了下來,但按他的身份,最差也是去編修佛經,怎麼都不可能變成雜役僧人。


  那些雜役僧人要麼便是沒有正式編入僧籍的僧人,要麼便是剛入佛寺,要麼便是天資太過愚鈍,連一篇佛經都背不下,或者便是犯了罪被除了僧籍,卻又不想還俗的那種僧人。


  「這倒是怪不得王大人。」


  老僧微微一笑,道:「我被調入能度寺,原本是分到經修院的,但能度寺的大和尚慧心在前朝對於一些佛經的理解便和我截然不同,在一次辯經大會上他又輸了,之後不久便去世了。我熟悉慧心和尚,他應該是染疾,不至於鬱鬱而終,但他的一名弟子不那麼想,他那名弟子現在正好是經修院的首席,我去之後不久,他便找了個借口給我編了個罪名,將我送到能度寺雜役廳去了。我歸在雜役廳,便按雜役廳的統一調度,按年紀,我便是在這一帶洒掃庭院。」


  蕭衍這次完全聽懂了,他當然知道諸多佛寺也如同朝堂,之中的僧人自然也會有些勾心鬥角,但他看著這名老僧年邁卻要日日洒掃庭院,他此時的心中卻不由得內疚起來。


  「是我失察。」他垂頭,只覺得愧對這名老僧。


  「這也並非你的用意,所以不用致歉。」老僧笑道:「更何況安座誦經也是修行,洒掃庭院也是修行,我也並沒有什麼不快。」


  蕭衍抬起頭來,他看著這名老僧的眼睛,「如此大起大落,真的會心中沒有什麼不快?」


  「不快便來自於得失之心。我從未有得失之心,哪裡來的不快。」老僧依舊笑道,「我先前管理棲霞寺,腦子裡事多,每日里想著服侍僧眾,既要擔心那些特別年邁的老僧們的病癢,又要擔心那些年輕僧人不要闖禍,諸多煩心事,能靜心研修佛經的時間反而就少,現在我只是做些簡單的力氣活,腦子裡空的時間便

  多,若論得失…到底是失的多一些,還是得的多一些?」


  蕭衍呆了呆,他不知如何回應,只是下意識道:「只是和以往相比,這身體的勞累…」


  「久坐苦思也是累,洒掃幹活也是累,這又有何差。」老僧看著蕭衍,道:「關鍵只在於心境。」


  「您是高僧,我卻不能免俗。」蕭衍的身體頹然的晃了晃,「我枯坐於此,雖然儘可能的不去想得失,但總是墮於悲觀絕望,而且滿心憤懣,甚至纏著仇恨。」


  「仇恨何來?」老僧問道。


  「我母親被仇敵所殺,我無力復仇,故滿心仇恨。」蕭衍道。


  「那為何會自囚於此間?」


  「我和林意約戰,敗者自囚。」


  「那您和林意也有仇恨?按我所知,林意並非您殺母仇人。」


  「林意乃是前代劍閣之主何修行的關門弟子,正是因為何修行反對,我母親當年才被迫自囚於此,我母親出關之後,也是想報當年之仇,想殺何修行的另外一名弟子不成,才導致被魔宗乘機所殺。劍閣便是這一切的起源。現在林意是劍閣之主,我所以才想找他尋仇。」


  「若按這般演算法,您和整個南朝也有仇。他生於建康,在建康之中長大,那按你所說,所有給林意提供過吃食,給他以教導,包括後來讓他接觸到何修行的所有人,都是你仇人。」老僧溫和的笑了笑,「於此說來,那你自己也是自己的仇人,你是南朝的皇帝,你管理著建康和南朝,卻讓如此好好的一個年輕人成了何修行的弟子,又成了劍閣之主,你自己難辭其咎。而且據我所知,改換新朝之後,劍閣也已歸隱,若是沒有您的同意,林意也不能成為劍閣之主,現在他成為劍閣之主,也算是你的意思,結果你卻要他為你所同意的事情負責?」


  蕭衍張了張口,他說不出話來。


  「終究還是您心太亂,你滿心仇恨,恐怕恨不得殺死所有這些厲害的人物。」老僧慈和的看著他,道:「尋常人有些時候諸事不順,也會恨天恨地,恨不得殺死所有人,但這樣的想法他們卻往往也消得快,因為他們只是普通人,但您不同,您是皇帝,您這仇恨起來,便因為您的地位和心境被無限放大。」


  「您說的不錯,我心境太亂,所以墮於這無邊地獄之中無法自拔。」蕭衍痛苦的看著老僧,道:「請高僧指點。」


  「我哪懂得指點。」老僧笑了笑,道:「我只是說出了我的猜想,而且我該說的也都已說完了。」


  ……


  「你和他說了什麼?」


  當黑夜降臨建康的時候,一名身穿嶄新僧袍的中年僧人來到了這名老僧所居的僧舍,他徑直推門進了僧舍,看著正在泡腳的老僧,厲聲喝問道。


  冬夜的寒風隨著他推開的門吹拂到老僧的身上,讓這老僧驟然打了個寒顫。


  只是這名中年僧人的臉色,卻比冬夜裡的寒風還要寒冷。


  這名中年僧人便是能度寺經修院的首座,這名老僧之所以被打入雜役院,也是出自他的手筆。


  「你這老東西,曲解經文也就算了,偏生做些尋常雜役也不安分守己,今日你到底做了什麼,說了什麼,為何聖上傳出聖諭,從明日開始,兩日才送一餐餐食?」


  「原來你問的是,我和聖上到底說了什麼?」老僧微微一怔,旋即卻是微微一笑,道:「他不過是問我為何滿心仇恨無法消解,我只是說終究只因他心太亂,他向我請教,我便說我如何能夠指點他。」


  「如此多話!」


  經修院首座惡狠狠的看著老僧,寒聲道:「僅此而已?若只是如此,他為何明日開始絕食,兩日才吃一餐?」


  老僧搖了搖頭,道:「這我就不知。」


  經修院首座看著他洗腳桶里顯得有些渾濁的洗腳水,心中更加嫌惡,臉色更加難看道:「你不安分,等到上面怪罪下來,到時候自然有你好果子吃。」


  老僧平靜看著他,說:「若是因此獲罪,那也怪不得別人,我自然接受責罰。」


  「你!」


  經修院首座心中莫名更怒,但看著這名老僧風波不驚的樣子,他也只覺得對方簡直如死豬不怕開水燙,於是忍不住重重的甩了甩僧袍袖子,轉身的剎那就想著再如何讓這老僧做些更重的粗活。


  也就在此時,他身後的來路,僧舍之間卻是亮了起來,許多人提著燈籠快步趕來,腳步聲急促。


  經修院首座驚愕的看著出現在視線之中的那些人,臉色變了數變,心中卻是驟然一喜。


  這來人之中,為首的是能度寺的大和尚,但跟在他身後的,不只是這寺中重要人物,還有數名朝中的大臣。


  能度寺的大和尚慧清也早已遠遠的看清了他,但瞬間卻是臉色一正,厲聲道:「前面可是經修院首座空性?」


  這經修院首座原本心中生喜,只道這名老僧惹出了禍事,這些人是連夜趕來處置這名老僧,但被這當頭一喝,他渾身一抖,只覺得一股寒風也吹到了自己的骨子裡,只覺得似乎事情不對。


  他也不敢怠慢,當下便是行禮,道:「正是空性。」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生造罪名,誣陷高僧。佛門凈地,竟因你蒙垢!」慧清連聲厲喝,道:「自今日起,開除僧籍,打入雜役廳,三年內不準還俗?」


  「什麼!」這經修院首座只覺得五雷轟頂一般,一時大腦一片空白,雙腿發軟,幾乎坐在地上。


  在下一剎那,他有些回過神來,連聲道:「我這生造罪名從何而來….」


  「再要狡辯,便要杖責!」


  一名朝中官員冷笑著打斷了他的辯駁,「這是聖上親口傳出的聖諭,難道還有假!」


  另外一名官員也隨即出聲,「聖上有旨,從明日起,接惠能大和尚回棲霞寺,能度寺也歸棲霞寺統管。」


  「這是讓他….」


  經修院首座更是晴天霹靂,他不可置信的轉頭看著那名還在擦腳的老僧,怎麼都不能相信這名老僧竟然會統管棲霞寺和能度寺。


  只是這些官員的神色,卻讓他知道這發生的事情真實到了極點。


  這些官員的眼中甚至有種狂熱的意味。


  皇帝蕭衍自囚很多天之後,越發讓人覺得沒有希望,朝中的絕大多數人甚至覺得他的精神狀態都出現了很大的問題,但今日里突然連傳兩道口諭,前去接聖諭的官員都只覺得他和前些時日有些不同。


  這如何不讓這些官員感到欣喜若狂?


  ……


  「來了么?」


  「馬上就到。」


  南朝江夏郡,一名身著青衫的修行者到了一處院落的門口,和門內一名同樣身穿青衫的修行者迅速交談了一句。


  不到一盞茶的時間,門外道上便駛來了兩輛馬車。


  院落中人將側門大開,讓這兩輛馬車直接從側門駛入了院中。


  這兩輛馬車還未停穩,林意和蕭淑霏、陳寶菀等人便已經出現在了這兩輛馬車之前。


  為首那輛馬車的車簾掀開,原道人從中一步跨了出來。


  原道人對著林意點了點頭,林意的神色便瞬間凝重起來,他直接便對著第二輛馬車認真的行了一禮。


  大俱羅的金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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