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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情蠱

  寢宮外,幾個年輕的宮女聚在一起輕笑著交談什麼,真是沒規矩啊……


  我乾咳一聲,幾個宮女背脊一僵,急忙轉過身來拜倒,柔柔道:「參見陛下……」


  我輕嘆道:「起來吧起來吧,真是越發沒規矩了,鳳君是在休息么,你們這樣不怕吵著他嗎?」


  宮女們對視一眼,一人膝行上前一步,俯首道:「陛下,鳳君不在寢宮。」


  我愣了一下。「不在?」轉頭看小路子,「你不是說他在嗎?」


  小路子抹了抹汗,乾笑道:「鳳君是這麼跟小路子交代的,可能是有什麼事走開了,許是讓太上皇傳召過去了。」


  他這麼說也不無道理,如今已過了午,我那不成器的母親也該起身了吧。


  我卷了袖子正準備往母親的寢宮方向去,那宮人卻開口道:「陛下,方才裴學士來過。」


  我頓住腳步,回頭問道:「她來做什麼?找鳳君嗎?」


  為首的宮人朝旁邊的夥伴使了個眼色,那人退下去,從屋內捧出一本名冊來,小路子接來讓我過目,卻是後宮一些大小事宜,按理來說,裴錚正式封了鳳君,日後後宮從東西兩宮到六尚宮的事都該由他負責了。我後宮空虛……真空虛,只得他一人,尚宮又多是女子,想他昂藏七尺男兒,以後便要統領群雌……想來真是頗為喜感。


  我揮了揮手,讓小路子收起冊子,又問道:「裴學士可還說了什麼?」


  宮人答道:「裴學士說,近來太醫院突然少了許多珍稀藥材,包括兩株兩國進貢的天山雪蓮,事關重大,不敢隱瞞,特請陛下明示。」


  我想了想,笑道:「怕是母親貪嘴偷吃了吧。還丟了什麼?」


  「銀杏子、朱果、熊膽粉也都丟了些許。」


  我皺起眉頭,這些東西,卻不像我母親會動的。「只怕是有人偷了宮中的藥材出去倒賣了。」我冷哼一聲,「讓裴學士著人徹查清楚,後宮無主,那些人也真是不把寡人放在眼裡了!」


  我拂袖離去,卻見小路子沒有跟上來,回頭一看,見他臉色微白,額上布了一層細汗。「小路子,你這是怎麼了,你也病了?」


  「也……」小路子微怔了一下。


  我喃喃自語道:「怎麼一個兩個都病了的樣子。」


  小路子怯怯問道:「陛下說的是,誰病了?」


  「鳳君他……」我剛想回答,又打住了話頭,斜睨他,「這是你該問的嗎?是寡人在問你話!」


  小路子低頭道:「奴才身上有些不爽利,許是天太熱了。」


  我看他的樣子也不像作偽,一身虛汗臉色慘白,倒像是中暑,便大發慈悲道:「你去太醫院看看吧,順便把事情調查一下,寡人自己過去便可。」


  小路子鬆了口氣,躬身道:「恭送陛下。」


  還沒到母親寢宮,遠遠便聽到母親的說話聲:「好累……」


  蓮姑冷哼一聲:「你自找的。」


  母親哼哼唧唧兩聲,「蓮兒你別這麼冷漠嘛,只有你真心對我好,對我無微不至言聽計從不會讓我受累受痛哎喲!你幹嘛擰我耳朵……」


  蓮姑說:「豆豆來了。」


  我站在門口,無語地看著趴在躺椅上讓蓮姑給她揉著腰的母親。


  母親驚詫地看著我,說:「你竟然起得來!」


  我面上一熱,乾咳一聲:「母親,你真胡鬧。」


  蓮姑收了手,看了母親一眼,嘆了口氣道:「有人寵著就是長不大。」又抬眼看我,眼神柔和了許多。「還是豆豆乖巧。」


  我嘿嘿一笑,坐到蓮姑身邊,母親獐眉鼠目地湊了上來,張口想問什麼,我立刻堵住她的話頭說:「不許問我問題!」


  她皺了皺眉,哼道:「那你來做什麼。」


  我四處張望了一番,問道:「裴錚沒有來么?」


  她撇了撇嘴道:「你們兩個人新婚燕爾,還會記得我這個老母親嗎?」


  我怔道:「他沒來你這兒?」


  「這個真沒有。」母親無奈地一攤手,「你連我都信不過了?」


  我沉默地表示,這個真信不過。


  母親委屈地看向蓮姑,指控道:「瞧見沒,女兒長大了就這副德行,虧我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


  幾個爹爹能忍得了她真是不容易,一張嘴說出話來能把死人氣活把活人氣死,父君聽了無奈,二爹聽了黑線,三爹聽了直接開打,四爹裝作沒聽到,五爹跟她有得一拼……


  我連裴錚都說不過呢……


  「母親啊……」我嘆息著打斷她,「既然裴錚不在,那我走了。」


  說著就要起身,又被她拉住了袖口。


  「你找他有急事?」母親仰起臉看我。


  「有點正事。」我含糊了一句。


  「等下再走……」母親懶懶坐了起來,拍拍椅子說,「我也有正事問你。」


  我又坐了回去。


  蓮姑起身道:「我給你們沏壺茶。」


  母親沖蓮姑一笑:「蓮兒我要天山雪蓮做的糕點。」


  蓮姑無奈搖頭。


  我看著蓮姑遠去的背影,抽了抽眼角:「果然是你偷了天山雪蓮……」


  母親擺擺手道:「自家的東西,能叫偷嗎?」


  「天山雪蓮也就罷了,你還拿熊膽粉、銀杏子和朱果做什麼?朱果可是有劇毒。」


  「這三樣我可沒拿。」母親皺眉道,「別亂栽贓。」


  我狐疑看了她半晌,見她也不像說謊,便也罷了。


  「你說有正事問我,究竟何事?」


  母親卻又支吾了起來,似是不好開口,我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你說吧……」我緩緩說道,算是給了她一點開口的勇氣。以我的經驗來說,她定是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


  終於她沉重嘆了口氣說:「豆豆,母親對不起你。」


  果然……


  「沒有把阿緒管教好。」


  嗯?我一愣。「什麼意思?」


  母親又開始顧左右而言他,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地上,「那……昨天你五爹給你的葯,你用了沒有?」


  我尷尬地別過臉,含糊道:「沒、沒有……你到底想問什麼啊……」


  母親卻用比我還含糊的聲音說:「豆豆……那個……你知道的,之前阿緒……給裴錚下了葯……」


  我點了點頭,沒料到她突然提起這事,便道:「阿緒下的是秋葯嗎?」


  母親愣道:「怎麼可能會是這麼容易解的葯。」


  「那不然是什麼?」我想到昨日裴錚的異樣,皺眉道,「阿緒孩子心性,雖調皮搗蛋,卻仍善良,總不至於給裴錚下毒藥吧!」


  母親無力嘆了口氣:「也只有你會覺得隨便打折別人老二的阿緒是個善良的孩子了……阿緒他啊,其實也沒給裴錚下毒,只是中了蠱。」


  「什麼蠱?」


  母親輕聲道:「情蠱……」


  「哦……」我默默點頭,然後倏地瞪大眼睛,說:「啊?」


  母親沉重地說:「就是那種會讓人對母蠱持有者死心塌地忠心不二的情蠱。」


  我的心彷彿漂浮在半空中,不上不下難受得緊,於是啞著聲音問:「你們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今天早上,阿緒不小心透露出來的……」


  我的心終於緩緩沉了下來,沉到了谷底。「為什麼現在跟我說?」


  母親絞著衣角說:「此事說來,終究不該瞞著你。情蠱是閩越五大蠱之一,便是你五爹也察覺不到。」


  「那昨日五爹給我的,究竟是什麼?」


  「他同我說,見裴錚腳步虛浮,以為是阿緒給他下了卸功散,便又給了你萬靈散。倒是瓶子打開,裴錚自然知道是什麼……」母親緊緊盯著我,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問道,「豆豆,你還好嗎?」


  我抬了抬眼皮看她,咧嘴道:「還好。」


  至少……知道從中了情蠱到現在,裴錚是徹徹底底、完完全全忠於我的,沒有任何背叛的可能性。


  但是……他的全心全意,卻不是出自真心,而是因為情蠱。


  母親說:「阿緒他不敢來見你,他說了,當時會那麼做,是想你既決議立裴錚為鳳君,便要保證他無二心,思來想去也只有情蠱可靠。中了情蠱,裴錚絕不會有二心,你若喜歡他,他便會加倍對你好,你若恨他,他便受錐心之痛,他的心,他的情,他的命,徹底掌握在你手中……」


  我啞聲問道:「裴錚也知自己中了情蠱。」


  母親點了點頭:「知道。」


  我想過許多種可能,卻終究猜錯了事實。


  一想到他所有的好,可能都只是因為情蠱,我便覺得有如被萬蟻噬心,疼得頭皮發麻……


  「母親。」我輕聲問她,「你能接受嗎,如果二爹對你好,也只是因為情蠱而已。」


  母親為難地看著我,沒有回答。


  但她已經回答了。


  「我不怪阿緒。」我說,「他只是個孩子,不懂得什麼是真正的感情。我不敢說自己懂,只能說,這不是我要的。母親,讓五爹幫我解了蠱吧。」


  「其實你若不知道,兩個人這麼過一輩子,又有什麼不好……」


  「可是我知道了,你告訴我了,我就不可能繼續欺騙自己。」我打斷她,「我不能忍受感情里有一點雜質。」


  「你就不擔心解了蠱之後,他原來對你的深情,都化為烏有。」


  我笑了,迎上母親的目光。「乍聽到他中了情蠱,我確實有過擔心,可是母親,他知道的。」


  我柔聲說:「他明知道是情蠱,還是選擇了接受,把自己完全交到我手中……他全然信我,我又怎會再懷疑他的真心?」我的心彷彿又暖和了起來。


  或許他早已中了情蠱,卻是我在他心中種下的,否則聰明如他,怎麼會做出那樣的傻事?他到底是報復回來了,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終於讓我中了同樣的蠱毒,不可自拔。


  母親愕然看著我,眼底的震驚緩緩化為溫暖的笑意。


  她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腦袋:「哎呀……豆豆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偷偷長大了。」她將我攬進懷裡,揉著我的臉說,「是不是裴錚那個壞小子讓你學會了相信,教會了你情為何物。」


  我靠在她肩窩處,輕輕點了點頭,微笑道:「他曾怨我對他深疑不信,在我這個位子上,本就不該全然相信任何人,但是如今對他,我願意例外。對天下人來說,我是陳國女皇劉相思,但對他來說,我只當他的豆豆。」


  「呸!你是我生的,什麼叫他的豆豆!」母親忿忿不平掐了一把我的臉頰。


  我推開她輕哼道:「給你做牛做馬那麼多年,也算還夠了!」


  「真是小沒良心的!」母親哀嘆連連,眼底卻含著笑意。


  蓮姑這時推了門進來,接著母親的話頭說:「那你就是個老沒良心的。」


  母親大聲哀嘆:「二哥啊,蓮兒也欺負我!」


  我無奈起身,對蓮姑道:「母親就交給你了,我還是先回宮了。」


  蓮姑點頭道:「對了,方才我過來的時候看到裴錚往寢宮方向去,他先前去了哪裡?」


  這個我如何能知,只有問他本人了。


  離去前,我殷殷對母親說道:「今晚,一定要讓五爹解了情蠱!」


  情蠱易解,只要解了母蠱對子蠱的羈絆,子蠱自然無效。


  他甚至不會知道,自己的情蠱已經解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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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寢宮,便見裴錚脫了外衣,只著著件白色中衣,斜靠在窗檯邊上翻著之前裴笙送來的冊子。聽到我的腳步聲也不起身,只是抬起鳳眸向我看來,唇畔噙著抹淡淡的笑意,道:「你來了。」


  我在他對面坐下,問道:「你先前去哪裡了?」


  「我讓人把丞相府的東西搬了回來,方才過去清點了。」他淡淡說道。


  我聽了,卻呼吸一滯,心生愧疚。


  他垂眸看向名冊,我偷偷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弱弱道:「裴錚,你會不會怨我?」


  他奇道:「怨你什麼?」


  「你本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軍政大權在手,權傾朝野,如今……」我瞥了一眼那名冊,清咳兩聲,尷尬道,「只能管管這後宮……」


  他哈哈大笑,忽地長臂一伸,將我攬入懷中,唇瓣掃過我的脖頸,親昵道:「原先是一人之下,如今這一人,也服於我身下,我還有什麼不滿意?」


  我推開他的臉,猛地咳嗽起來,宮人們忍著笑退了出去,我才羞惱地轉頭瞪他:「你……你說話就說話,這麼抱著我做什麼!又讓他們看了笑話!」


  「臉皮真薄。」他說著在我臉頰上親了一口,笑道,「不過一句話,臉色便泛紅了。」


  真讓人泄氣,為什麼總是對他無力……


  我嘆了口氣,轉過頭,直勾勾盯著他。


  我原是不喜歡他這樣能說會道的人的,總覺得油嘴滑舌的人不可靠,偏生我又是耳根子軟的人,情話聽多了,難免會動了心。更何況,他又不是只說不做……


  我為自己突然的綺念感到羞愧,臉上越發火辣,他靠近了,貼著我的鼻尖低聲笑道:「想到什麼了,臉突然變得這麼紅,眼睛像要滴出水來了……」


  我往後縮了縮,別過臉,細聲道:「今晚我要去陪母親,你……一個人睡。」


  他微怔了一下,隨即道:「好。」卻也沒有問我原因。


  我猶豫著,伸手抱住他的腰,靠在他肩頭說:「後宮不得干政,鳳君不得為相,這是祖訓,我也沒有辦法。但我已廢了丞相一職,你將會是陳國最後一個丞相。」


  「是嘛。」他好似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你高興就好。」


  我有些詫異於他的反應,抬眼看他,卻又沒察覺到什麼異常,只能暗笑自己多心了。


  我借口和母親同寢,其實不過是為了去找五爹,讓他給我解開母蠱。我也想知道,少了這層束縛,他對我,是否還會和以前一模一樣。


  五爹捧著個小缽,對我說道:「豆豆,閉上眼睛。」


  我聽他的話平躺在床上,伸出右手,閉上了眼睛,只感覺到指尖一涼,一股寒意便順著手指滑了進來,彷彿有一隻小蟲鑽進了我的體內,在血脈中橫衝直撞,我微微皺起眉頭,又聽到父君說:「放鬆一些。」


  「這蠱蟲對你的身體不會造成傷害,只是現下會有點不適應而已。」五爹安慰地輕拍著我的手背。那冰涼的感覺在胸腹之間轉了幾圈,終於又順著來時的方向退了回去。


  五爹欣然道:「好了,可以睜開眼睛了。」


  我鬆了口氣,睜開眼看向五爹:「這樣就好了嗎?」


  「不然你以為能有多難?」五爹微微笑道,「情蠱之所以是閩越五蠱之一,只是因為效用特殊,並非難解。認真算起來,也不過是種普通的蠱蟲,若非如此,阿緒又怎麼能輕易得到。情蠱的子蠱對人體傷害會較大,對母蠱卻是無任何害處,所幸解蠱並不需要取齣子蠱,否則裴錚就要受一回罪了。」


  我想起那一日見到裴錚時他病懨懨的模樣,想必是被子蠱折騰了一番。


  五爹又道:「如今母蠱已死,子蠱便也會化入血液之中,不再有生命了。」頓了頓,五爹臉上現出了為難之色,「豆豆,你母親說你極信裴錚,我卻仍想勸你一句。如今裴錚已經是不同往日了,往日縱然他有所瞞你騙你,也絕對不會做出傷害你的事,但如今解了蠱,雖然他自己並不知道,但行為之間,會漸漸以自己的欲、望為重,不一定會以你為先了。」


  我微笑道:「五爹放心,我有分寸的。」


  我本也不希望他為了我而完全失去自我。


  宣室外忽地傳來喧嘩聲,五爹收著他的瓶瓶罐罐,我皺眉向外喊道:「外面何人喧嘩!」


  門推開來,宮人上前通報道:「陛下,是女官署和太醫院的人,說是抓到了小賊了。」


  「哦?」效率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高了?


  我低喝一聲:「讓他們進來!」


  門外幾人推推搡搡進來,我皺眉道:「你們這成何體統……小路子!」


  小路子眼眶通紅,正是被扭送進來的人。


  太醫院院判跪下道:「陛下,臣等今日奉命查案,終於水落石出,盜葯賊正是路公公!」


  我按了按額角,說道:「這當中怕是有什麼誤會。小路子,你說吧。」


  小路子這傢伙,平日里別看這機靈乖巧忠心不二,私底下估計沒少收好處,根本犯不著去偷藥材倒賣。


  那一邊,女官署和太醫院的人擺出了證據,這一邊,小路子沉默不語,竟像是默認了。


  我神情凝重,沉聲道:「小路子,銀杏子、熊膽粉是珍貴藥材,朱果卻有劇毒,民間也少有人用,你盜去究竟為何?」


  正要離開的五爹聽到這句話停下了腳步,回頭看向小路子,喃喃重複了一遍:「銀杏子、熊膽粉、朱果……」


  我轉頭看向五爹,問道:「有什麼不妥嗎?」


  五爹恍惚了一下,抬頭看我,眉心微蹙,像是想到了什麼。


  銀杏子和熊膽粉,雖說珍貴,也還不是稀世難求,朱果卻不一樣,劇毒,也是至寶,只因為藥性太強,尋常人若壓不住這藥性,便會遭反噬成毒,若壓制住了,則是至聖補品,據說能增一甲子功力,肉白骨,活死人。


  五爹沉吟片刻,道:「我突然想到有一種毒,需要這三味藥引做解。」


  小路子身子一震,抬起頭看向五爹。


  我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又問五爹道:「什麼毒?」


  「七蟲七草膏。」五爹答道,「用七種不同的毒蟲毒草製成的毒藥,但因為搭配不同,只有制毒者自己才知道毒藥和解藥的成分。熊膽粉、銀杏子和朱果做藥引,只能暫時壓制毒性,根本無法解毒。」


  五爹上前兩步,俯下身捏住小路子的下巴左右看了看,說:「你沒有中毒,那是誰中了毒?」


  我逼上前兩步,俯視小路子,柔聲道:「小路子,你既然為那人盜葯,想必那人是你重要之人,你對寡人忠心耿耿,寡人也不會虧待了你。你說出來中毒之人是誰,說不定五爹能為他解毒。」


  小路子眼睛一亮,眼淚嘩嘩流了下來,以頭搶地抽泣道:「陛下,是蘇御史中了毒,求陛下開恩,救救蘇御史!」


  我愣住了。「蘇昀?」


  「蘇御史不讓小路子告訴陛下,小路子瞞了陛下,小路子認罪,求陛下救救蘇御史!」


  我怔怔看著他,又看了看五爹,隱約地,抓住了什麼線索。


  國師故去,如今的匾額已換,只剩鐵畫銀鉤一個「蘇」字。


  自有陳起,蘇家便紮根在這裡,至今將近百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總有一人姓蘇,輔政護國,未曾例外。


  夜色下,蘇府後門輕輕響了三聲,後院里響起犬吠聲。


  門內響起兩聲清咳,老人沙啞的聲音問:「誰啊?」


  「是我,路公公。」門外之人聲音微細。


  腳步聲靠近,停在了門后,一聲沉重的嘆息傳來。「路公公,你回去吧,大人說了,你的好意他心領了,他不會接受,那些東西就放在門外樹下的花壇里,你自己取吧。」


  「管家,我找蘇大人有要事商談,你快開門!」


  「這……」老人猶豫了一下,「可是大人說了不見……」


  「不是為藥材的事,是陛下的事,你跟大人這麼說,大人會見我的!」小路子的聲音透著焦慮,「管家你是看著大人長大的,大人最看重的是什麼你也清楚,他不會不見我的。」


  老人無奈嘆了口氣,終於開了門,抬頭一看卻怔住了,「路公公,你身後這位是……」


  小路子說:「是宮裡的人,披著斗篷是怕被人認出來,放心吧,信得過的,大人在哪裡?」


  「在書房,你們隨我來吧。」看上去兩人交情甚篤,管家對小路子的話沒有起疑,緩緩轉過身,向書房方向走去。


  國師剛去,府中一片死寂,偶爾聽到有人說話,也是壓低了聲音。


  蘇昀書房的燈亮著,離間傳來爭吵的聲音,管家站住了腳步,神情頓時有些尷尬。


  屋內一男子冷笑道:「蘇昀,我們蘇家雖如今尊你當家,但你這家如果當得不公,就算你官居一品,也得下台。西郊那五十畝地素來就是我們三房收的租,如今你派給六房,偏袒得這麼明顯,當幾房人都是瞎子嗎?」


  另一個聲音卻是中年女子的,聽上去像是哭啞了,扯著嗓子說:「蘇冉是四房的獨子,如今就這麼不明不白讓宗正寺的人打折了腿,大夫說他這輩子是走不了路了,你好歹位列三公,如今人家欺負到頭上來了,你怎麼連替蘇家人出頭都不願意?」


  「兩位……」蘇昀的聲音淡淡的,似乎有些疲倦,「西郊那片地,當初就是三房從六房手中搶來的,如今六房只剩老幼無進項,同為宗親,難道你們三房坐擁千頃良田,眼睜睜看六房餓死?當年三房是怎麼做的,我仍記得一清二楚,雖然這些年租金是由三房收,但地契上的署名,可仍然是六房。三房如果有不滿,大可以上告,本官為避嫌顯示公正,絕不插手。至於四房……蘇冉自己酒後失態,調戲了宗正寺少卿的未婚妻子,讓人打折了腿,你們希望我怎麼上門討公道?」


  那女人支吾了兩聲,又悲悲戚戚道:「當年國師在的時候,可沒讓我們受這等委屈!」


  「唉……」蘇昀的嘆息聲中帶著一絲苦笑,「你們還不明白嗎?為什麼當年他們避著讓著你們,如今都欺上來了?蘇家式微,更應低調為人,若有一日蘇家分崩離析,縱然陛下顧念舊情照顧你們,但總有不到之處,也斷不可能偏幫,他日你們又向誰訴苦?以後日子艱難,大家還是各自珍重吧……」


  男人慌張了。「你這麼說什麼意思?我們蘇家怎麼可能分崩離析?」


  蘇昀卻不答,只是道:「我累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


  屋裡沉默了半晌,終於門打開了,一男一女走了出來,臉上神情夾雜著驚疑和恐懼。


  管家嘆著氣:「都是長輩,為何這般不懂事,整日拿這些事來煩大人。」又轉頭對小路子說,「讓你見笑了。」


  小路子搖了搖頭,沒說什麼。


  書房的門緊閉著,管家在門口說:「大人,小路子要見您,說是有關陛下的事。」


  屋內傳來椅子挪動的聲響,然後才是蘇昀微微喘息的聲音。「讓他進來吧,就在門口說話,你在旁邊守著。」


  管家應了聲是,走到院子門口守住了。


  燭火將影子映在了窗紙上,腳步聲向著門邊而來,門上傳來一聲悶響,似乎是有人靠在門板上。「陛下怎麼了?」聲音貼著門板傳來,微微變了腔調,像是在忍著什麼,呼吸聲粗重而凌亂。


  「大人,陛下發現藥材丟失了。」


  門的那邊呼吸聲一滯。「還有呢?你告訴她了?」


  「沒、沒有……」小路子微微結巴,「但是,陛下遲早會發現藥材是我偷的,燕神醫一查就知道那些葯是用來做什麼的,到時候又該怎麼辦……」


  「呵……」蘇昀無奈地笑嘆一聲,「既然如此,你就多偷幾樣藥材,冬蟲夏草、靈芝、鹿茸,如此,燕神醫就查不出了……你伴隨陛下多年,她不會因為你偷葯就降罪於你,最多罰你抄抄《靈樞》《素問》《本草》……」


  「大人為什麼不肯告訴陛下呢?」小路子的聲音顫抖著,情緒激動起來,「或許陛下會有辦法救你的?」


  「不需要了。」蘇昀輕咳兩聲,「如治不好,她心軟,定會覺得欠了我,以後縱然和裴錚在一起,也會有遺憾。如治好了,就是我欠了她,離不開,一世為臣,看著她和裴錚在一起,我也做不到……不想再欠她什麼了,兩清了,正好……」


  「大人……」小路子哽咽著說,「為什麼什麼都不告訴陛下,什麼都自己承擔?那麼多年了……明知道陛下心裡也有你,為什麼不早點說出來?如果你一早就說出來,就不會是今天這個局面了!」


  「說不出,是因為做不到,給不起……如果一早說了,如今的局面,怕是更糟了。不是沒想過邁出那一步,但是……終究邁不出……小路子,陛下國事繁忙,雖承諾照顧蘇家,但定有疏忽之處,他日我離開之後,過去對蘇家卑躬屈膝的人,怕是要反撲了,到時蘇家……還勞你多看護了。」


  「小路子明白……」他淚流滿面,緊緊抓著門板,「可是大人怎麼辦?」


  「我啊……」蘇昀淺淺笑了,「我自然是離開帝都……說起來,我這一生只有幾次踏出過帝都。都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萬里錦繡河山,未曾用雙足丈量過,終究是一種遺憾。能走多遠是多遠,什麼時候累了,走不動了,就在哪裡停下。」他輕輕地念著,「埋骨何須桑梓地,人間無處不青山……」


  「這一切是我自找的,與她無關,不要讓她知道。她那人啊……心腸總是不夠硬,祖父說過,陛下有蒼鷹俯瞰的寥廓視野,卻少了虎狼嗜血的狠辣無情,可若非如此,她就不是她了……」


  小路子問:「大人心裡,真心喜歡陛下嗎?」


  那畔沉默了許久,終於輕輕嘆了一聲,說:「不如相忘於江湖。」


  到這時,我才摘下了斗篷,靜靜看著緊閉的門扉,無意識地上前一步,跪坐在門口,伸出手貼在門上,彷彿感覺到了他微涼的體溫。


  他絮絮說著:「陛下身邊貼心的人不多,她已不信我了,你不要讓她發現你為我送葯的事,否則她怕會連你也疏遠。你伴她多年,知她冷暖喜惡,換了旁人,我終究不放心。」


  小路子輕輕嗯了一聲,咬緊了下唇。


  我閉上眼,在腦海中描繪他的眉眼,曾經清晰的,模糊了,熟悉的,陌生了,甜蜜的,化為淡淡的苦澀……


  「我想為她做點什麼,可到最後,什麼都做不到。」他苦笑一聲,「你該回去了,否則她見不到你,會起疑心的。」


  「不會……」小路子顫著聲音說。


  「嗯,對了。現在陪在她身邊的是裴錚,她定不會注意到你的行蹤。」蘇昀笑了笑,「你回去吧,那些藥材就當我買下了,你找管家支銀子,日後她若問起,你就說變賣了,銀子拿給她看,她也不會多追究的。」


  小路子抬著淚眼看我,我垂眸看著門上自己的影子,依稀可以看見他的背影,在記憶里,總是同杏花一道出現。春三月,杏花爛漫,他在樹下朝我淺笑,花瓣落在他的衣袖上,他輕輕拂去,被我抬手抓住了飛揚的花瓣。


  他無奈微笑,三分寵溺:「殿下,又分心了。」


  那時他教我念的詞,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我從地上站起,膝蓋微麻,踉蹌了兩步,小路子扶住我,我拉上斗篷,轉身離開。


  管家說:「你們要走了嗎?」


  我沒有回答,徑自離開,步出院子的時候,隱約聽到身後傳來吱呀的開門聲。


  小路子追了上來,我沉默著,大步離開了國師府。


  「陛下,回宮嗎?」小路子哭過的聲音微微沙啞。


  「去天牢。」我說。


  五爹說,朱果、熊膽粉、銀杏子乃熱性葯毒,只能暫時壓制毒性,七蟲七草膏的毒只有制毒者本人才知道如何解,這毒是南懷王下的,自然也只有找到他了。


  難怪蘇昀覺得自己能取信於南懷王,他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南懷王手中,背叛他就意味著喪命。


  難怪劉綾會說「有些聰明人喜歡做蠢事,不可不防」,因為蘇昀寧願選擇喪命,也不願意選擇與南懷王同流合污。


  小路子說:「那毒是蘇大人在鵬來鎮的時候被劉綾下的。」


  找不到南懷王,至少能找到劉綾。


  煥卿……


  心口一陣刺痛,我努力想忽略那種疼痛,卻始終不能。


  兩不相欠嗎……


  其實他何嘗欠過我什麼?如他所說,付出也好,喜歡也罷,終究是自己的事,自己的選擇,與對方何干?我信他,喜歡他,也是我的事,又如何能強求他的回報。沒有過承諾,又何來相欠……


  我對小路子說:「取得解藥,找個契機交給他,不要讓他知道是我給的。」


  小路子震驚地看著我。


  我垂眸說:「他既不想欠我……我便成全他。」


  「陛下……」小路子眼眶泛紅,「可是蘇大人他……」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我笑著打斷他,「我已經負了他,不能再負另一人。」


  小路子咬著下唇,問道:「請陛下容許小路子問一個問題。」


  「問吧。」


  「如果……如果當初蘇大人接受了陛下的情意,陛下還會選擇和如今的鳳君在一起嗎?」


  這句話,本不該由他來問。


  可我也這樣問自己。


  「如果……沒有如果……」我苦笑著搖頭,「只能說,我喜歡蘇煥卿,曾經,很喜歡。」


  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都如我這般,在年少的時候,瘋狂地喜歡過一個人,幾乎用盡了所有的熱情與勇氣,可是經年之後回憶,卻也說不清喜歡的究竟是那個人,還是那種喜歡的感覺,只知道到了最後,攜手一生的,往往不是最初那人。


  踏入天牢的時候,守兵看到我愣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小路子才反應過來,跪倒了一地。


  我說:「寡人要審問劉綾。」


  牢頭恭敬答道:「陛下,罪犯劉綾已經押送過去了。」


  「什麼?」我皺了下眉頭,「什麼時候的事,送到哪裡,誰說的?」


  牢頭聽到這話臉色一白,額上滲出了汗珠,「是……是鳳君親自來提的人。」


  我鬆了口氣,但隨即頭皮一麻,想起一件事。


  今夜,我剛好解了母蠱……


  如今的裴錚,已經不是過去的裴錚了!


  「鳳君是怎麼說的?」我沉聲問。


  「鳳君手持陛下的令牌,說是陛下要提審犯人,小人這才……」


  「多久以前的事。」我冷冷打斷他。


  「就在一炷香前。」


  「去了哪裡?有沒有人跟著?」


  「說是去宣室……」


  我沒有再多問一句,轉身離開了天牢,吹響了銀色哨子,很快便有潛伏在暗處的暗衛出現。


  「追查鳳君的下落,以最快的速度!」


  裴錚他……為什麼假傳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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