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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翁主

  第二天,劉綾見到我的時候頗為詫異地說:「裴學士,昨晚沒睡好嗎?」


  我乾笑一聲:「許是認床吧。」


  不用照鏡子,我也能想象自己如何一副疲態,腰酸腿軟,無精打采,就像暈了一天馬車一般。


  與我成對比的,是裴錚精神抖擻氣色紅潤,如采陰補陽的狐狸精一般……


  裴錚本擬今日陪我提審那幾個賊寇,剛剛一提,那曹仁廣就道:「此等小事何勞裴相親躬,下官早已將來人交給帝都來的人,一早就已押赴進京。」


  我愣了一下,問道:「帝都來的人?是誰?」


  曹仁廣道:「蘇御史蘇昀蘇大人。」


  我和裴錚極快地對視一眼,隨即道:「他在哪裡,讓他來見我。」


  這話一出口,曹仁廣看我的眼神登時有些詭異,我也恍然意識到,自己現在不是陳國女皇,而是裴笙,比蘇昀品秩低了不少,哪有權力「讓他來見我」。


  曹仁廣應是看在裴錚的面上,雖沒怎麼奉承我,也沒怎麼鄙視我,而是直接繞過了我,看向裴錚:「裴相以為何?」


  裴錚就著我的問題問:「蘇御史何時來的?現在何在?」


  曹仁廣這才答道:「剛到不久,現在……」還沒說完,便被人打斷。蘇昀一身天青長衫,風塵僕僕而來,面上神情淡淡,目光自裴錚面上掃過,落在我身上,微微一頓,隨即裝作渾不在意的模樣,向在場其他幾位達官貴人打過招呼。


  他應是匆匆從帝都趕來,帝都距此不近,快馬加鞭亦須整整一夜方可到達。我看到向來一絲不苟的他,衣衫上竟然有了些許褶皺,眉宇間難掩倦色,看上去也是一夜未眠的模樣。


  我被忽視得厲害,場中所有人,以「我」的品秩最低,權力範圍又僅在禁宮之中,雖然被人尊稱一聲「裴學士」,但那些人大概也只是把我當一個無實權的文官罷了。


  裴錚打開扇子,半掩著唇角似笑非笑道:「蘇御史,京官未得令不得擅自離京,你這番來得甚快。」


  蘇昀掃了他一眼,淡淡道:「事從便宜,鵬來鎮發現亂黨,不能不防,裴相不理朝政,自有本官做主。來日陛下若要責罰,本官亦會謝主隆恩。」


  他說這話時,餘光隱隱望向我,因側著身子面對裴錚,其他兩人大概沒有發現他的餘光所在。


  我低頭扯了扯袖子,沒忍住開口問:「亂黨何在?難道蘇大人指的是昨日捉拿的一窩賊寇?」


  「本官有確鑿證據證明那些人企圖弒君,以此足以株連九族。」蘇昀冷然道。


  他這話委實不虛,那些人是想殺我,但是他們動手的時候並不知道我的身份。


  裴錚笑著說:「蘇御史好靈通的耳目。」


  昨日里我們才顯露行蹤,他今日便追來。我和裴錚在一起,他心裡定然有數,但曹仁廣和劉綾呢?看曹仁廣的舉動,絲毫沒有惺惺作態假裝清廉,甚至當著我的面邀請裴錚上青樓,他應該是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的。


  那劉綾呢?


  裴錚昨夜言下之意,南懷王與曹仁廣乃一丘之貉,劉綾若知道,則不會不示警曹仁廣,也就是說劉綾也仍不知道我的身份。


  向蘇昀報信的,若是這二人中的其中一個,蘇昀也應與南懷王一脈同氣連枝,向他們密報我的身份,但蘇昀也沒有這麼做。


  這麼說來,向蘇昀密報裴錚行蹤的人,很有可能不是曹仁廣和劉綾,這三人,要麼不是同夥,要麼同床異夢。


  我自然真心希望是前者。


  對於裴錚意味深長的感慨,蘇昀只是隨意抱拳道:「裴相過獎了。」


  當朝內閣兩大臣同時駕臨鵬來鎮,曹仁廣有些頭暈目眩的樣子,一會兒向這個賠笑,一會兒向那個獻殷勤,裴錚倒還微笑敷衍他,蘇昀連敷衍都懶得,曹仁廣滿懷熱情都冷卻了下來,只得道:「蘇御史兼程而來,一定很累了,不如下官讓下人收拾間房間讓蘇御史休息一會兒?」


  蘇昀頓了頓,點了個頭道:「也好。」


  劉綾這時方才開口,轉頭對我道:「裴學士似乎也倦意正濃,不妨也回房休息。」


  此言甚合我意。


  劉綾與蘇昀,關係非常,非常尷尬。一個是美名動八方的宗室翁主,一個是才名震天下的當朝一品,只從名聲家世上看,端的是匹配非常,但偏偏這美人翁主被拒了親,成為一輩子抹不去的污點。劉綾從一開始對蘇昀便不怎麼給好臉色,兩人只是打了聲招呼,便沒有再說過第二句話。夾在關係複雜的三個人之間,曹仁廣三面為難,滿頭大汗,似乎這時才覺得低調的我才是最可愛的那個人。


  蘇昀和我離開的話,剩下的裴錚和劉綾都是上道的人,他也好應付,登時鬆了口氣,忙不迭地陪笑臉,讓下人送我們去客房。


  走出裴錚的視野,我用餘光掃了身後的下人一眼,對蘇昀道:「蘇大人不辭勞苦,千里而來,裴笙十分佩服,只不過小事一樁,何勞御史大人親躬?」


  蘇昀閉上眼睛,片刻后睜開,溫聲道:「有時候事情遠非表面所表現出來的那麼簡單,事關陛下安危,蘇某不敢有絲毫大意。」


  「蘇御史果然忠心耿耿,不枉陛下對你一番信任。」


  「信任……」蘇昀喃喃低語,又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唇畔揚起一抹苦笑,澀然道,「微臣謝陛下信任。」


  我別過臉,看向牆角的野花,心裡有些難過。


  我一直是很喜歡他的,從最初朦朦朧朧的好感,到後來幾乎是非他不可的執著,再後來……是無可無不可的無所謂。我信他不會騙我,所以他說不愛,我就信了,到後來知道他所謂的不愛只是一個謊言,甚至不是唯一的謊言之後,曾經再溫暖的心,也漸漸涼了。


  他話語里的苦澀,我豈能聽不出,雖沒有直言委屈和埋怨,但他心裡必然有所失落。可是他憑什麼失落?

  是他先辜負了我的信任。


  寧我負天下人……


  我咬咬牙,狠心問道:「陛下讓裴笙代問蘇御史一句,別院里的資料,蘇御史何時整理齊全,呈給陛下御覽?」


  蘇昀的腳步驀地頓住,跟在身後的下人一時沒剎住腳步,撞上他後背,蘇昀身子一震,握緊了拳頭。


  那下人跪倒在地,連連磕頭求饒。


  蘇昀低下頭看那人,緩緩道:「你們退下吧。」


  那兩個下人立刻逃也似地退下。


  我轉頭道:「蘇御史,裴笙為您帶路吧。」


  他沉默著跟在我身後,我輕輕說道:「裴笙跟隨陛下許多年,自忖還能懂幾分陛下的心思。陛下為人心胸狹窄,最受不了的事情也只有兩件,一是別人待她好,一是別人待她不好。以真心待她者,她亦以真心待之,若有人心存利用,欺瞞背叛……」我頓了頓,推開門,回頭看他,輕聲反問,「蘇御史以為,那樣的人,又憑什麼要求陛下的真心?」


  他垂眸不語。


  我微笑道:「蘇御史自然不是這樣的人。蘇御史一路辛勞,早些休息吧。」說罷轉身欲走。


  蘇昀卻忽然拉住我的手腕,我回頭看他,迎上他漆黑的雙眸,眼底有一閃而過的沉痛。「有時候,欺瞞未必是背叛,背叛,也未必須要欺瞞。」


  「所以陛下也願意給別人一次機會,看他怎麼證明自己的清白。人非完人,皆有私心,為名為利,為官者亦然。」我輕輕掙脫他的手,「人都是會變的,蘇御史,這個道理我一直都知道,但是讓我真正明白的人,是你。」


  我努力地別過臉,不願意再看他的神情,怕自己心疼、心亂。


  他若一直是煥卿,那該多好。不含任何雜念地對我好,對我好,只是因為我是相思,而不是因為我的身份地位。


  沒有利用,沒有欺瞞。


  我的朝堂上,可以有不純的臣子,我甚至能容忍他們以權謀私,只要他們盡忠職守,做好本分之事。


  但我的身邊,卻不能容忍那樣的存在。


  煥卿,是你先讓我失望的,別用那樣的眼神看我,我告訴過自己,不會再心痛,不會再心亂了。


  ——有時候,欺瞞未必是背叛,背叛,也未必須要欺瞞。


  他話中有話,可是暗指裴錚?


  裴錚會背叛我嗎?

  我對他,總是不敢給予太多的信任和感情,怕只怕,有朝一日,傷得比當初更深。


  寡人富有天下,卻仍得不到一顆純粹的心。


  有時候,這人生讓人煩躁得但願長睡不復醒。


  夜間用膳之時,劉綾向裴錚問起迎靈位之事,又問何時回帝都。


  裴錚微笑答道:「靈位早已著人護送回帝都,此間事情也已解決,預計明日便啟程回帝都。」


  劉綾點頭笑道:「裴相乃國之棟樑,朝中一日不可無裴相,理應儘早回去。」


  我心說,裴錚便是回帝都,也是待嫁而已,早回晚回也沒什麼差別。但劉綾說這番話之時別有所指,分明是暗刺蘇昀,好在他倒也不以為意。劉綾及笄之時便被蘇昀拒婚,南懷王與國師關係惡化是世人皆知的事,她也不屑於多做修飾了。


  劉綾又道:「既然我們同路,不如二位依舊隨我走水路回去?」


  這句話,又把蘇昀排斥在外了。


  我轉頭問蘇昀道:「蘇御史何時回帝都?」


  蘇昀放下茶杯,向我答道:「也就這一兩日。」


  劉綾低頭飲茶,裝作什麼都沒聽到。


  這叫我如何接話是好……


  好在曹仁廣機靈,陪笑道:「既如此,不如幾位大人同舟共濟了,哈哈,哈哈……」


  無人應答……


  曹仁廣的笑容僵在嘴角。


  片刻后,劉綾才淡淡道:「蘇御史可願同行?」


  蘇昀抱拳道:「如此則叨嘮了。」


  月上柳梢之時,正是鵬來鎮夜市開市之時。我換了套長衫,做男子裝扮從偏門出去,曹仁廣又在巴結裴錚,劉綾作陪,我反正被忽視慣了,想來去哪裡他們也不會在意。


  「裴學士。」剛要出門,卻被蘇昀喊住了。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去,蘇昀亦換了身白衣,走到我跟前道:「裴學士要出門?不如一起?」


  我微仰著頭打量了他半晌,方才輕輕點頭道:「也可。」


  鵬來鎮到底不比帝都繁華,但此間夜市也別有一番趣味,我有些心不在焉地邊走邊看,忽然手臂一緊,被蘇昀往旁邊一拉,我踉蹌了兩步,看到有人從我身邊跑過,堪堪擦過我的手臂。


  蘇昀低頭對我說道:「此處人來人往,走路須留著點神。」


  我轉頭看了一眼扣在我手臂上的修長五指,輕輕掙了一下,淡淡道:「多謝蘇御史了。」


  他眼底瞬間閃過一絲黯然,緩緩收回手,五指微動,慢慢收緊了,垂在身側。


  我雙手籠進袖中,暗中握緊了,指甲微微陷進掌心,點點刺痛。


  猶記得某年上元節,母親忙著陪幾位爹爹,我換做男兒打扮,偷了母親的令牌自宮門口大搖大擺溜了出去,在國師府後門扔小石頭,卻不小心砸到了那看門的惡狗,被惡狗追得爬上了樹,哆哆嗦嗦抱著樹榦,眼淚嘩嘩地掉,扯著嗓子喊:「煥卿,煥卿,救命啊……」


  看門的老奴卻先來了,老眼昏花,沒認出我來,支使著那狗便要撲上來,千鈞一髮之際,一塊肉骨頭救了我的小命。那肉骨頭精準地砸在惡狗頭上,惡狗一愣,隨即追隨著骨頭撒開蹄子狂奔。蘇昀自暗處快步走來,喝令老奴將惡狗牽走,這才仰頭看樹上的我。


  上元節的月亮又大又圓,映亮了他含著笑意的雙眸,盈盈似秋水,清輝微盪。


  「下來吧,那狗兒被牽走了。」他柔聲哄著,張開了雙臂。


  上樹容易下樹難,我的掌心已被磨出了血痕,委屈地低頭看他,含淚道:「你可得接住我……」


  他嘴角微揚,溫柔而堅定地說:「信我。」


  我眼睛一閉,撒開了手,落進他懷裡,聽到他在我聲音自上方輕輕落下,沉入心湖。「沒事了。」


  我緊緊抱著他,臉埋在他胸口,劫後餘生的驚魂未定,讓我哭得一塌糊塗。


  他幫我清洗包紮了傷口,帶著我逛上元節的夜市。那時人比現在更多,並肩接踵,我看著兩旁的雜技表演,各種小吃,目不暇接,險些被疾馳而過的馬車撞傷,也是他拉了我一把,低頭對我說:「留神點,這裡人多,你站我右邊。」


  他牽著我的左手,一夜再未放開。


  那時,我對他深信不疑,當他是天底下最好的蘇煥卿。


  如果時間永遠停在那時,那該多好。


  可惜,煥卿,有些人和事,過去了,就很難再回頭了。


  明月高懸,夜色如水,碼頭邊上只有幾艘船靜靜地浮蕩,隱隱有江水被推送著拍打江岸的嘩嘩聲。江邊有賣夜宵的夫婦,還有喝酒吆喝的船夫,人不多,三三兩兩坐了三四桌,與那邊夜市的喧鬧形成鮮明對比。


  我挑了張角落的桌子坐下,蘇昀在我對面落座,溫聲問道:「餓了嗎?想吃點什麼?」


  「隨便。」我也不是很餓,只是走得有些累了。


  蘇昀招呼來店家,問了幾句,點了餛飩麵。


  我別過臉看著夜幕下的江水,月亮映在江面上,被夜風吹出圈圈漪淪。左近桌子的船夫喝得半醉,扯著嗓子說話,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


  「媽的,這日子沒法過了!都多少天沒活幹了!讓人喝西北風啊!」 「沒活干,總好過幹活沒錢拿。」旁邊一人苦笑,「我想過了,總不能耗死在這裡,我一個兄弟南下謀生,我打算跟著去,看看有沒有活路。」


  「那還不如咱們兄弟幾個都不幹了,買幾把刀劍,當水賊去!」 「你要早幾天說,老子說不定就跟你去了。但昨天水上飛那伙剛被抓了,這陣子風頭緊,不敢冒險了。」


  「怕個鳥!」那人灌了碗劣酒,紅著眼睛說,「再不成,咱們投奔南號去!」


  「南號可沒那麼好進,雖然南懷王待下面人極好,但是招人的都只招親信,還得交一大筆好處費,有那錢,我犯得著愁嗎?」


  「朝廷不是每年都說撥多少銀子下來!銀子呢?咱們這運河多久沒走過官船了?咱們多久沒發過錢了?現在走的船,不是南號的,就是走海運,這運河簡直魚不生蛋!」 我垂下眸,無意識地摩挲著衣袖,聽到店家說:「客官,您要的面來了。」


  熱騰騰的湯麵上漂著幾根青菜,幾粒餛飩,簡單清淡。筷子似乎不是很乾凈,蘇昀用熱水燙過,又擦乾淨了,才遞給我。


  我接過了,撥弄著菜葉,沒有胃口。蘇昀一樣擺放著碗筷,不曾動過。


  「其實,翁主算得上良選。容貌出眾,出身高貴,南懷王在野的勢力幾乎無人可略其鋒芒,當初國師府若與南懷王連成一線,今日又何須忌憚裴相?」我用只有兩人聽得到的聲音說。


  蘇昀置於膝上的手一動,微微握緊,苦澀道:「非心之所屬,不能勉強為之。」


  我笑了笑,「看你活得如此為難,我都替你難過。」說著轉頭望向江面泊船,「人總是要面對這樣的抉擇,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或者選擇更有利的一方,或者選擇傷害最小的一方,或許對你來說,遠有比南懷王更能帶給你利益的一方。」


  蘇昀沉默著,沒有回答,但我能感覺到他目光中的哀傷,在我面上流連不去。


  我說:「崇光新政后,舊派貴族公卿廢的廢,退的退,如今宗室里,實力最為雄厚的便是南懷王,公卿之中,屬蘇家累世公卿,四世三公。這兩家,應該人人自危著呢。裴錚起於微末,一朝問相,便以摧枯拉朽之勢夷平了舊勢力,剩下這兩座大山,他不可能不動手,不過是早晚的問題。而這兩座大山,若不能拉攏他,或許也恨不能壓得他毫無反抗之力。」


  我輕輕嘆了口氣,「我原是真心希望,蘇黨能壓過裴黨,因為我自信有能力削弱蘇黨,卻無自信能剷除裴黨。漕銀虧空案是個最好的契機,背後主使是誰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方為了打擊,一方為了自保,這場戰爭必將爆發。當日在國師府,你告訴我別院密室的證據已被搬空,我並無懷疑,若證據在裴錚手中而他不曾有任何動作,那麼虧空案的主使者便是他,而所謂的證據,也已被他銷毀。」


  「裴錚怨我對你深信不疑,我機關算盡,卻算漏了人心,自己的,別人的,因為感情,而將自己帶入局中……煥卿你做事素來一絲不苟,便是銷毀證據也是一樣。那密室之中,幾排架子整整齊齊,與外間的雜亂無章對比鮮明,地上甚至一絲泥土也無。易道臨說過,你去別院那日,城郊下過一場大雨,地面泥濘,你若曾到過密室,密室地面上必定會有泥土留下,但是沒有……或許是有人清理過了,是誰,為什麼?」我抬眼看他,重複問了一遍,「為什麼?」


  他沉默了許久,垂下眼瞼,沒有回視我的目光。


  等不到他的答案,我有些失望,卻仍是繼續說:「架子的縫隙里,有紙張燒過的灰燼,那些賬目資料,根本沒有搬出過密室,早已被銷毀在密室里,而且有人清理過了現場。你我都知道,會這麼做的,只有一個人。」


  夜風漸漸有些涼了,雲蔽月,風燈搖。


  「那一日在火場,聽你於情急之中喚我相思,我心裡很是歡喜,但終覺得遲了太久。我因裴錚之語而懷疑你縱火,心生愧疚,故讓易道臨查清真相,希望能證明你的清白……鴻臚寺的人假公濟私,濫用權力是事實,但那批劣質煙火,卻是你讓人暗中摻雜,甚至為了洗脫嫌疑,你犧牲蘇黨的幾個人,引易道臨往鴻臚寺的方向去查,鴻臚寺諸人自知理虧,俯首認罪,這案子便也算了結。我原以為你的目標是賀蘭,但因賀蘭無事,鴻臚寺諸人又已認罪,便也沒有多加深究,若非易道臨抽絲剝繭追查到底,我又怎知,你真正的目標,是離煙火最近的一室卷宗。」


  「把一片樹葉藏在樹林之中,是最隱秘的做法。賀敬會將證據備份藏於鮮有人查看的資料室之中,若非賀蘭無心透露賀敬的習慣,易道臨又從侍衛口中盤查得知,賀敬曾數次獨自出入鮮有人至的資料室,恐怕誰也想不到。資料室中的卷宗資料浩如煙海,你也無法從中搜到,因擔心有一日被人翻出,索性一把火燒了不留痕迹。只是你也沒有料到,火勢蔓延開來,會傷及我。我說的,對不對?」


  他的沉默,在我看來,已經是默認了。


  「我不知你還有多少事瞞著我,但只這三件事……」我苦笑著搖了搖頭,「煥卿,人心易冷。」


  他的肩膀微微一震,雙手驀地握緊。


  「其實,我理解你的做法,有時候,家族利益確實需要維護,甚至遠比忠君愛國更加重要,感情又算得上什麼……你曾問過我,若有朝一日,裴錚犯了十惡不赦之罪,我可會殺他。今日,我答你這個問題。不只裴錚,普天之下,任何人,我想殺便殺,想留便留,即便國師當真竊國,只要你蘇煥卿對我一心一意,便是全天下人都逼我殺你,我也能冒天下之大不韙留你!」我緩緩站起身,居高臨下望著他,「或許是我強人所難,但殿下之臣與枕邊之人畢竟不同,你自己選擇了一世為臣,我便成全你。」


  我轉身離開,強迫自己不要回頭。


  我學不會委曲求全,在他心裡,我永遠比不過他的家族和名聲,他的每一次欺騙,都是為了他的家族。從他騙我喜歡的人是裴笙之時,我就該明白這一點。


  但多年的陪伴,這份感情怎麼可能說斷就斷……


  若沒有這些拋不開的名與利,若他只是煥卿我只是相思,他不姓蘇我不姓劉,我與他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在我關於過去所有美好的回憶里都有他,我及笄的時候,他會三媒六禮來提親,迎我過門,從此禍福與共,生死同命,一世繾綣……


  我閉上眼睛,心口一陣絞痛,恍惚想起哪一年的春天,我們都還小,我伏在他膝上,昏昏欲睡,輕聲道:「煥卿,你待我真好,我立你為鳳君可好?」


  身上傳遞來淡淡的溫暖,和煦如三月半的春風,帶著豆蔻初開的芬芳,美好一如夢境。


  那應是一場白日里的夢,醒來的時候,已是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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