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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三章 天上仙人可有良善者?

  眼前這衣衫襤褸、密密麻麻的人影,皆是在天災人禍中流離失所、呻吟呼號的饑民。


  陸景舉目望去,入眼皆是瘡痍彌目,皆是哀鴻遍野。


  許多僥倖活下來的孩童,正在哇哇大哭。


  許多婦人嘴唇乾裂,眼中已經沒有了生的希望,只是麻木而又僵硬的隨著人潮不斷的朝著那祭壇叩首。


  原本正值壯年的男兒們也落下淚來,天災地孽折磨著他們的軀體,也折磨著他們的精神。


  若有一口飯吃,他們不懼辛勞都是鐵骨硬漢,可身在河中道突如其來的災禍,令他們幾乎無法支撐。


  而這般多的人中,鮮少看到老人,偶爾還可見一兩位官差,腰間配刀,同樣面色枯黃,虔誠祭拜那祭壇。


  大伏朝廷並非全然對河中道不管不顧,早在六年之前河中道災禍連綿之時,就有了諸多賑災舉措,也從其他富饒之地用來糧食,用於飽饑民。


  只是……這受災之地卻是河中道。


  河中道廣大,百姓數萬萬,災禍未至之時,這裡出產的食糧供應著整座大伏。


  河中道受災以來六年光陰,莫要說是大伏,便是大伏周遭其餘小國也都開始糧食緊缺。


  兩年前,黃滔河決堤,洪水橫流,泛濫於河中道。


  原本只是部分受災的河中道災情,在短短兩年時間就已有蔓延至河中道全境之勢。


  也許是大伏朝廷一時管不過來,河中道又開始大批死人,無數災民也湧向周邊道府。


  而這些官差,想來是大伏朝廷派遣,為這些災民引路之人。


  可就連這些官差,這時也向那祭壇叩首,跟隨那老道人一同乞求天上仙人降下雲雨,賜予他們一條活路。


  這等景象中若只有二三人,也許會顯得有些詭異。


  可當成千上萬人匍匐在地上,忍受著天上烈日的炙烤,在極其嘈雜的吵鬧聲、哭喊聲中齊齊下拜,這景象就變得令人心悸,變得令人震撼。


  陸景不再繼續前行,他騎著照夜等在丘陵下,一縷神念卻環顧著萬千災民,眼神竟有些動容。


  這景象實在太慘。


  有些母親懷中的孩童已死,軀體都已近乎腐爛,卻被他們緊緊抱在懷中,用襤褸的衣衫包裹,不願讓他們入土為安。


  有些壯年男子,不忍心拋棄家中瀕死的髮妻,將髮妻死死綁在背上,借祭壇向天上仙人祈福時,又將那綁帶解下,令髮妻同樣叩首。


  ……


  陸景看著這些景象,一時之間竟然越發理解當初的觀棋先生與四先生為何要搬來鸚鵡洲之水,灌溉河中道,為何要點來風煙雲雨,照出浮空大日遮掩天上的烈日。


  「災民災民……活的已不像人了。」


  陸景平靜注視,眼中並無什麼情緒流轉。


  「數萬萬人遭災,周遭道府根本無法盡數安置。


  除了供給大量糧食之外,除非河中道恢復如初,不必被這烈日炙烤,乾涸荒廢的田地再度被開墾之外,只怕並無良策。」


  陸景想到這裡,又抬頭看了看天空。


  若無天地冥冥中的規則,若天地神通可用於改天時、易自然,很多事也許會變得更加容易。


  只是那些心存良善,動用神通或大興雲雨,或催產糧食的修行者們,俱都已經付出代價。


  「即便有神通存世,即便大伏有富饒之名,這些百姓卻依舊尋不到活路,甚至只能夠將希望寄託於這祭祀仙人的祭壇。」


  大伏諸多府道並無祭祀仙人的習慣,道觀寺院中供奉著的也多是虛無縹緲的天神、佛陀,並非天上仙人。


  比如昊天闕中供奉的昊天,東王觀中供奉著的東華帝君,真武山上供奉著的真武大帝俱都是飄渺的天神。


  可現在這一幕,這些在明確無比恭敬的向那仙人祭壇叩首。


  更令陸景驚訝的是,他們眼裡並無絲毫希望,就好像是在……碰運氣一般。


  「人間已無希望,這些百姓們也許早已拜過他們往日里供奉的天神,只是那飄渺的天神未曾回應。」


  「所以他們又跪拜仙人祈求雲雨,想來他們已然麻木,不知該如何才能走出一條生路。」


  陸景騎著照夜,靜默間立於烈日下。


  烈日於他來說並不算什麼,可對於不曾修行武道的尋常百姓而言,卻可以催命。


  這些人忍飢挨餓走出河中道,入了其他州府,又有幾人能被其他道府安置,又有幾個人能在這越發紛亂的世間活下來,又有幾個孩童能夠吃一口飽飯?

  陸景想起太玄京中的善堂,即便善堂不小,不過只收容了上千孩童。


  上千張無法養活自己的嘴巴,一日糜耗的費用已然稱得上恐怖,若有數百萬人、數千萬人……


  陸景思緒紛擾,他不由轉過頭去看向身後的平川。


  原本富饒而又一望無際的平川,如今卻只剩下一片狼藉。


  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陸景看的出神,可在那祭壇上的紫袍道人卻忽然一指手中的桃木劍,桃木劍上竟在瞬息間燃燒起火焰。


  火焰跳躍,紫袍道人又將另一隻手中兩枚黃色符文輕輕一拋。


  兩枚符文懸空而起,紫袍道人舉起桃木劍,桃木劍上的火焰瞬息間點燃了符文。


  陸景有些詫異。


  原本他見著紫袍道人,原本只以為是尋常的道士,紫袍道人身上也並無元氣流轉的痕迹。


  可當那符文燃燒,原本只有一片血霧籠罩的天空卻忽然間升騰起一縷縷霧氣。


  霧氣浮空,紫袍道人轉過身來,平平無奇的面容上多出了些希望,他恭恭敬敬向那霧氣行禮……


  於是成千上萬的災民再度叩首。


  陸景看到那道人恭敬行禮,不由微微挑眉。


  繼而天上多出七顆星辰,正是七顆斗星。


  斗星官之命命格觸發,斗星光芒閃爍落在陸景身上,也融入陸景眼中。


  斗星天目……


  一道奇特的光輝從陸景眼裡一閃即逝,下一刻,陸景浮空的神念就看到懸浮在祭壇上空的霧氣中竟然倒映出兩道身影。


  「竟然是披星戴月兩位仙人?那看似平平無奇的符文,竟然真就可以見仙人?」


  陸景思緒及此,又認真看了看那紫袍道人。


  紫袍道人鬍鬚、頭髮俱都十分凌亂,臉上也滿是疲倦,眼中並無任何光彩,唯獨抬頭看那披星戴月兩位仙人時,眼裡才生出些希望來。


  「希望?」


  陸景遠望著祭壇上方的霧氣,看著披星戴月兩位仙人。


  他仍然記得披星仙人曾經對他說過,凡間之民不過螻蟻草芥,廣大凡間不過是天上仙境仙人的消遣。


  這些仙人居於高處,心裡並沒有對於其他生靈的憐憫。


  「這紫袍道人若是將希望寄託於披星戴月兩位仙人身上,只怕他要失望了。」


  陸景思緒落下。


  那霧氣中倒映出的兩道身影也似乎察覺到了什麼。


  戴月仙人手持玉瓶只是隨意轉頭看了一眼,繼而轉過頭去繼續專心致志的聚攏天上的血色霧氣,毫不理會。


  披星仙人明顯也看到了祭壇中的景象,她卻皺起眉頭,毫不掩飾心中的厭煩。


  即便成千上萬的災民向她叩首,向她祈求,披星仙人也不多看一眼。


  「可真是聒噪。」


  披星仙人自言自語,輕拂長袖。


  祭壇上的霧氣卻在頃刻間消解,原本眼裡閃著希望的紫袍道人似乎已經習慣了,只是略微一愣,又低下頭來,轉身繼續誦念經文。


  足足過了一刻鐘,當紫袍道人誦念經文的聲音停下,天地間並無絲毫變化,依舊烈陽高照,就連刮來的風都是火熱的。


  於是……那些災民們就接連起身,他們絕大多數人都不曾怒罵,甚至連眼神都沒有什麼變化,依然麻木。


  站起身,甚至不理會身上的泥土,就繼續前行。


  也許在過往的歲月里,他們已經失望過許多次,讓他們學會行事之前莫要帶著希望。


  若無希望,自然不會失望。


  災民走過,那紫袍道人便如同一隻敗犬一般坐在祭壇上,身上的力量幾乎都已被抽空了。


  夜幕將至,原本人潮湧動的祭壇周遭已經空無一人。


  陸景牽著照夜來到祭壇旁。


  讓老道人聽到馬蹄聲,對於陸景的來臨,好像並不覺得意外,只是勉強笑了笑:「倒是讓這位公子看了老朽的笑話。」


  陸景搖頭,遲疑一番,這才問道:「道長,你那符文為何能使你見仙人?」


  紫袍道人上下看了陸景一眼,道:「你也看到了仙人的蹤跡?」


  看到陸景頷首,紫袍道人原本想多問幾句,又看了一眼這滿目荒蕪的平川,心中的好奇也就消散了。


  「不瞞這位公子,我從夢中入仙境,見了仙境中輝煌的宮闕,也見了仙人修行仙法,其中就有仙人執筆,刻畫這道引仙符。」


  「老朽並不愚笨,這符文一眼便被我記在腦中,夢醒之後畫出引仙符,有時可見天上仙人,卻不可與他們交談。


  有時卻可以引來混跡人間的仙人……我在河中道多次引仙,只是可惜……那些仙人中,無一位應答祭壇乞求之事。」


  紫袍道人嘆了口氣。


  陸景聽到紫袍道人平靜講述,眼中忽然多了幾分瞭然。


  眼前這位道人夢中入仙境,竟然是一位仙慧之人。


  「道長覺得那些天上仙人見河中道慘狀,就會出手相助?」


  陸景也登上祭壇,從蘊空紋中拿出一壺酒遞給眼前的道人。


  那道人看了一眼陸景的酒,搖了搖頭,又從寬大的衣袖中拿出另外一壺酒。


  當酒封被揭下,一股濃郁的藥酒清香撲鼻而來。


  「這是天下道人都會釀的屠蘇酒,有生髮陽氣,驅邪避障之用,這位公子伱那竹葉青對我來說太過綿柔,不如我這親自釀出的屠蘇酒。」


  陸景聞了聞屠蘇酒,只覺得香氣悠長、馥郁綿延,索性也不客氣接過那屠蘇酒。


  「道長,你擺下祭壇,說動百姓,以引仙符見仙人……難道真就相信那些仙人會對凡間之民生出憐憫,降下雲雨救濟河中道?」


  陸景喝了一口酒,屠蘇酒性烈、辣喉,就有滿口生香、回味悠長,酒氣豐滿醇厚,確實是難得的好酒。


  那紫袍道人略微思索,苦笑一聲:「我夢中入仙境,只覺仙境絕美,仙人個個都是風姿絕倫,也就以為他們俱都如完人一般,也應當心有良善。」


  「可是後來我又入仙境,卻見到了一些天下極惡之事才明白天上仙人並非什麼聖賢。」


  他說到這裡,瞥了一眼陸景,大約是看到了陸景眼中的疑惑,忽然冷笑了一聲,解釋道:「我之所以多次以引仙符引仙,讓那些仙人見河中道慘狀,不過是想要碰一碰運氣,若是仙人中也有良善之輩,也許他們會心生愧疚,還一還欠了凡俗生民的血債,讓這河中道少死一些人。」


  陸景眼神驟然變化,變得鄭重起來,他向著眼前這位來歷神秘,但卻一定不凡的紫袍道人抱拳:「書樓陸景向道長請教,卻不知……何為血債?」


  紫袍道人盤膝而坐,也放下手中的屠蘇酒,問道:「公子,我數次夢中登天不僅看到幾處仙境,也看到了那座天上地下僅有一座的……天闕。


  那天闕隔絕天上地下,同時又映照部分世界之真……稱得上古往今來天上地下第一寶物!」


  「這天闕助天上十二樓五城以及諸多仙境越發強盛,助仙人奪了數次靈潮果實。


  對於天上仙庭而言,天闕乃是重中之重。」


  「可這般仙人異寶,不可憑白生出廣大偉力,還需要一些……養料驅動。」


  「公子,你可知天上仙庭用來驅使天闕的,是什麼?」


  陸景下意識想要回答「仙氣」二字。


  可緊接著又驟然間反應過來……他猛然抬頭,看向此刻逸散在河中道上空的血色霧氣。


  那厚重的血色霧氣中,似乎隱含著一些神秘的力量,這種力量來自生靈的魂魄,來自生靈的意志,來自他們無數紛雜的念頭!


  頗為神秘的紫袍道人循著陸景的目光,也看向那血色霧氣。


  「無數凡人死在了河中道,他們的魂魄本應當融入故鄉之地,反哺人間,讓人間越發昌盛,讓他們融於萬物自然,自此安然歸於天地。」


  「可是……河中道死去的人們偏偏要化為這噁心的血色霧氣,進而被那些落凡的仙人聚攏起來,帶上仙境。」


  紫袍道人娓娓道來,臉上的疲乏越來越深:「那一次,我見了天闕,看到無數力士鎖來血霧。」


  他一指天空:「這些在你我看來只是一縷霧氣,可當它們入了仙境,便會化作無數魂靈,在疼痛的哭嚎、在永恆的絕望中被那天闕……」


  「吞噬。」


  「公子,天上仙人中若有良善者,是否應該為此愧疚?是否應該救一救河中道倖存的凡間小民?」


  陸景沉默良久,忽然問道人:「道長所見,天上仙人可有良善者?」


  道人面無表情的搖頭。


  「還不曾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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